那经由电子设备模拟出的古琴音律《流水》,如同投入绝对寂静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在伊萨尔所处的冰冷房间内,漾开了圈圈无形的涟漪。
音色虽然缺乏真实乐器的温润质感,但那起伏流转的旋律,那试图模拟自然流水生生不息意境的乐思,却带着一种与帝国机械轰鸣、能量嗡鸣截然不同的频率。
伊萨尔没有频繁使用这个新解锁的功能。他深知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也明白过度刺激可能会引发反效果。
他只在一天中精神最为疲惫或思绪纷乱的时候,才会选择一段音律,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片刻。
这成了他一种新的仪式,一种精神上的“清洁”与“充电”。
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他仿佛能暂时脱离这个冰冷的囚笼,神游于想象中的青山绿水之间,汲取着来自遥远文明的、微弱却坚韧的精神力量。
他不知道的是,这音律的响起,同样在堡垒精密的监控系统中,留下了独特的数据痕迹。
霍克尽职地将“目标使用古地球音律模拟器,频率较低,每次持续时间约三至五分钟,期间生命体征趋于平稳,脑波活动显示放松状态”这一观察结果,记录在案,并汇入信息流。
在军部大楼,阿瑞斯或许是在审阅一份关于新型战舰能源损耗的报告时,无意中点开了这条标记为“文化行为记录”的信息。他看到那段关于《流水》的描述,以及伊萨尔聆听时的生理数据变化。
音乐,能让人放松?
在阿瑞斯的认知里,帝国的音乐多为激昂的进行曲、庄严的颂歌或是用于干扰敌方精神的噪音武器。音乐作为一种纯粹的、用于个人内心调节的工具,这种概念对他而言是陌生的。
他调取了那段被模拟的《流水》音律数据,将其导入一个隔离的分析程序。
冰冷的算法试图解析这段旋律的数学模式、频率构成,但反馈回来的结果,除了“结构简单、频率范围有限、无信息编码”外,无法解释其为何能引发“放松”的生理反应。
这又是一个无法被现有逻辑完全解密的“无用”之谜。 阿瑞斯关掉了分析程序,没有深究。但那个黑发少年在冰冷房间里,闭目聆听一段模拟流水声的画面,连同之前那幅荒诞的星空画和山水行旅图,如同几个色彩迥异的像素点,开始在他那由钢铁、数据和绝对权力构成的意识星图上,占据了一个虽然微小、却无法被轻易抹去的位置。
冰封的深渊之下,似乎有来自不同维度的、微弱的光影,正在试图穿透厚重的冰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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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音律成功的鼓舞,伊萨尔开始尝试将古地球文明的更多元素,引入这枯燥压抑的生活。这一次,他将目光投向了“茶”。
在古地球的东方文明中,茶不仅仅是一种饮品,更是一种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的媒介,蕴含着“和、静、怡、真”的哲学思想。
这与他目前所处的环境,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他当然不敢奢求真正的茶叶和茶具。
他只是再次利用电子阅览器,调出那些关于茶文化的扫描资料,仔细阅读关于茶叶种类、冲泡方法、茶道礼仪的描述。
有时,他会用清水代替茶汤,用一个普通的金属水杯代替茶盏,极其缓慢地、模仿着资料中描述的冲泡动作,感受那种专注于当下、追求仪式感与内心平静的过程。
他甚至会对着空气,轻声念诵一些与茶相关的诗句:“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这一切,在霍克和监控系统看来,无疑是更加“怪异”和“非理性”的行为。
但有了前几次的“先例”,霍克的反应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纯粹的冰冷和排斥。他依旧会记录,但记录的语气,从最初的“目标行为异常”,逐渐变成了“目标进行古地球文化模拟行为”。
一天,伊萨尔在“冲泡”清水时,不小心将几滴水洒在了金属桌板上。他看着那几滴晶莹的水珠在光滑的桌面上滚动、汇聚,下意识地用手指蘸着水渍,在桌面上画了一个极其简化的、代表“心”字的古地球字符,这是他记忆中某个温暖世界的残留印记,随即又迅速将其抹去。
这个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动作,却被高精度的监控捕捉到了。
霍克在审查监控记录时,看到了那个奇怪的符号和伊萨尔随后迅速抹去的、带着一丝怅惘的表情。
这个符号不在任何帝国或已知文明的数据库内,无法解析。按照规定,他应该将此列为“潜在异常信号”上报。
但霍克看着记录中伊萨尔那瞬间流露出的、与平日沉静不同的细微情绪,又联想到之前那些被元帅“过目”却未遭否定的画作和音律……他的核心程序再次出现了短暂的冲突。
最终,霍克做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近乎“违规”的决定——他没有将这个小插曲单独列为异常信号上报,而是将其作为一条普通的、无关紧要的附注,记录在了当日的例行行为报告中,淹没在一大堆“阅读x小时”、“绘画练习x分钟”之类的常规信息里。
这个决定,或许连霍克自己都无法用逻辑完全解释,更像是一种基于对上级潜在意图的模糊揣测,而进行的风险极低的“信息过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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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瑞斯元帅的日常,是被海量的、关乎帝国命运的信息洪流所充斥的。
战舰的调动,资源的分配,叛乱的镇压,外交的博弈……每一条信息都可能需要他做出瞬间的、影响亿万生灵的决策。
在这样高强度的工作间隙,浏览来自府邸的那些关于伊萨尔的、标记为“低优先级”的报告,几乎成了一种……类似于清理缓存般的无意识行为。
他快速地过滤着那些千篇一律的数据:生命体征稳定,活动范围固定,阅读古地球文献x小时,绘画练习x分钟……
然而,那些夹杂在常规数据中的、关于“古地球音律”、“茶文化模拟”乃至那个无法解析的“心形符号”的碎片化记录,却像是信息洪流中一些带着特殊颜色的、无法被同化的漂浮物,总是能吸引他目光那微不足道的、短暂的停留。
他依旧无法理解这些行为的实际意义。但它们所指向的那个内在的、运行着不同逻辑的“子系统”,其轮廓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一个试图在绝对的控制与孤立中,通过回忆和模拟一个消亡文明的“无用”仪式,来维系自身精神不坠的……脆弱而顽固的存在。
这种存在方式,对他掌控的庞大帝国而言,毫无价值。
但奇怪的是,它似乎也并不构成威胁。 它只是……存在着。
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安静而坚持的方式。
阿瑞斯关掉报告,目光重新投向星域战略图。但那个黑发少年用手指蘸着清水,在桌面上画出奇怪符号又迅速抹去的画面,却比那些宏伟的星图,更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感知边缘。
一种极其微妙的、类似于……对某种未知生物行为模式的好奇,在他那冰封的心湖深处,极其缓慢地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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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伊萨尔以为日子将继续这样在无声的渗透与等待中流逝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发生了。
生存倒计时:15天02小时10分。
这天下午,霍克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送来餐食或进行例行检查,而是带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消息。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内容却让伊萨尔瞬间屏住了呼吸。
“伊萨尔殿下,元帅阁下将于明日标准时20点,在府邸书房召见您。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召见?
在书房?
伊萨尔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自从来到这里,除了那次庭院中遥远的、无声的一瞥,他从未与阿瑞斯·兰彻斯特有过任何正式的交集。他甚至怀疑那位元帅是否还记得府邸里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而现在,他居然要被“召见”了?在相对私密的“书房”?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汹涌而来的紧张与不确定。
这意味着什么?是画作和音律终于引起了足够的兴趣?还是他之前的某些行为越界,引起了不满,这是一场鸿门宴?亦或是……帝国对洛林星域的政策有了新的变化,他这颗棋子即将被派上用场或……被废弃?
无数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每一种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我……需要准备什么?”伊萨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着装整洁即可。届时我会前来引导。”霍克回答,没有给出任何有价值的提示。
霍克离开后,伊萨尔独自站在房间中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面临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关键节点。这次会面的结果,将直接决定他接下来的命运,甚至可能关乎他的生死。
他走到那面光洁的金属墙壁前,看着倒映中自己苍白而紧张的脸。他知道,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他不能表现出恐惧,不能流露软弱,但也不能过于激进或试图讨好。他需要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点,既保持来自洛林王室的尊严,又能继续展现那独特的、可能引起对方探究欲的“古地球文明”特质。
这将是一场如履薄冰的表演,而他,必须成为最优秀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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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约前的这段时间,对伊萨尔而言,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他反复推演着明天可能出现的各种情景,思考着该如何应对阿瑞斯可能提出的问题,该如何措辞,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他再次翻阅那些古地球书籍,不是为了研究,而是试图从中汲取一种沉静的力量。
他读着那些先贤关于处变不惊、守心持正的教诲,试图将这些智慧内化为自己的铠甲。
他甚至再次打开了那个古地球音律模拟器,选择了其中最平和、最庄重的一段旋律,闭上眼睛,让那悠远的乐音帮助自己平复过于急促的心跳和纷乱的思绪。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依仗,依然是那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古地球文明传承者”身份。他需要让阿瑞斯看到,他不仅仅是一个脆弱的、等待处置的囚徒,更是一个承载着某种独特价值的、活着的“文明标本”。
这种价值,或许无用,但足够独特,独特到能让那位冰冷的统治者,暂时压下毁灭的冲动,愿意多看一眼。
他挑选了一件相对最挺括的白色纤维服,仔细整理好。
他练习了行走的姿态,坐立的姿势,甚至对着墙壁练习了几个平静而不过分卑微的表情。
他必须武装好自己,从外在的举止到内在的精神。他要去见的,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也是一个……他必须去靠近、去融化的,熟悉的灵魂。
夜幕降临,伊萨尔躺在冰冷的床上,毫无睡意。
明天,标准时20点,将是他命运的一个巨大岔路口。
是获得一丝喘息之机,还是坠入更深的深渊,皆系于此。
他紧紧攥着胸前那无形的、来自过往世界的温暖记忆,将其作为最后的精神支柱。 “为了回去……我一定要成功。”他在心中默念,如同最虔诚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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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时19点55分,霍克准时出现在伊萨尔的房门外。
伊萨尔深吸一口气,跟随着霍克,第一次踏出了他被限制居住的楼层,走向这座堡垒更深的区域。
书房的所在,比伊萨尔想象的要更加……具有个人风格。
它并非他居住区域那种极致的空旷简洁,但也绝称不上温馨。巨大的房间内,四壁是顶天立地的暗色金属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无数实体书籍和数据芯片,散发着冷冽的知识气息。一张宽大的、同样是暗色金属材质的办公桌置于房间中央,桌面上除了几个必要的光屏接口,空无一物。整个房间的光线偏暗,只有几束聚焦的光线打在书桌和部分书架区域,营造出一种肃穆而压抑的氛围。
阿瑞斯·兰彻斯特就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
他并未穿着元帅礼服,只是一身简单的深色常服,但那股迫人的气场却丝毫未减。
他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望着窗外克诺索斯星永恒的、由人造光构成的冰冷夜景,只留给伊萨尔一个挺拔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元帅阁下,伊萨尔殿下到了。”霍克恭敬地禀报后,便无声地退至门外,关上了房门。
沉重的合金门合拢的声音,让伊萨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现在,与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男人之一,单独处于一个密闭的空间。
他站在原地,微微垂首,保持着适当的恭敬姿态,没有贸然开口,也没有四处张望,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阿瑞斯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立刻转身。这种无声的、刻意的忽视,本身就是一种心理上的施压。
伊萨尔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渗出了细微的冷汗,但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目光落在前方地毯上繁复而冰冷的金属纹路上,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阿瑞斯终于缓缓转过了座椅。
那双深紫色的、如同冰封星云般的眼眸,毫无温度地落在了伊萨尔身上。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送达、需要评估其价值和用途的物品。锐利,冰冷,带着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本质的压迫感。
伊萨尔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起,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在这种目光下退缩或颤抖。他抬起头,勇敢地迎上那道视线,墨黑色的眼眸中,努力维持着沉静与一丝不卑不亢。
“伊萨尔。”阿瑞斯开口了,声音低沉冷冽,如同寒冰相互撞击,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听说你,对我的帝国,有很多……‘不同’的见解?”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个“不同”一词,却带着明显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第一次交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