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平稳地驶回京郊别墅,暮色已然四合,天边最后一抹绛紫色的霞光,正被深蓝的夜幕悄然吞噬。车内的张诚,却毫无倦意,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两簇亟待燃烧的火焰。
一日游历,看似闲散,实则在他那精密如仪器般的大脑中,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底层系统刷新”。故宫的秩序、颐和园的和谐、国博的积淀,这些磅礴而直观的文明冲击,与他一个半月来沉浸其中的、关于黎曼猜想的无数碎片化思考,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那个在归途灵光一现的、将Zeta函数视为“动态文明体系历史记录”的宏大构想,如同一个强大的引力核心,正疯狂地吸附、重组着所有的知识碎片。
他需要时间,需要绝对不受干扰的时间,将这个充满哲学意味和诗性想象的灵感,锻造成坚不可摧的数学现实。
踏入别墅,他甚至没有理会李静关切的问候,只是对她做了一个“稍候”的手势,便径直走向书房区域的书桌——那里有一部直接连通外线的座机。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然后拨通了孙院士办公室的电话。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被接起。
“喂。” 孙院士沉稳的声音传来。
“所长,是我,张诚。”
“张诚啊,”孙院士的语气带着一丝意外,毕竟张诚主动打电话的时候不多,“这么晚打电话,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急事,所长。”张诚组织着语言,“是这样的,我今天外出走了走,有了一些……关于理论研究的灵感。感觉需要一段比较完整、不受打扰的时间来进行深入的推演和构建。所以向您汇报一下,近期我可能不会去所里了,需要在家里闭关一段时间。”
他没有提及黎曼猜想,这既是出于谨慎,也是不想给孙院士带来不必要的压力或期待。但“理论研究”和“需要完整时间”这几个关键词,足以让孙院士明白其重要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孙院士是了解张诚的,知道他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一个能让他在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和发表两篇顶刊论文后,仍需要郑重其事地宣布“闭关”的“灵感”,其分量可想而知。他想起了张诚一个半月前轻描淡写提及的“千禧年难题”,心中不由一动。
“好!我明白了!”孙院士没有任何犹豫,语气果断而充满支持,“你安心在家研究,所里这边一切有我。需要什么资源,文献资料,随时让赵伟联系我,我亲自给你协调,优先保障!”
“谢谢所长支持。”张诚真诚道谢。
“不必客气。身体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孙院士又叮嘱了一句,便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他深知,对于张诚这样的天才,最好的支持就是信任和放手。
放下电话,张诚立刻将赵伟和李静唤到跟前。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专注。
“赵博士,”他看向科研助理,“从此刻起,直到我主动联系你之前,所有学术和非学术事务,无论来自哪里,无论多么紧急,一律由你全权负责处理。你无法决策的,直接汇报给孙所长决断。总之一条原则: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事务打扰到我。明白吗?”
赵伟感受到张诚话语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心头一凛,立刻挺直腰板:“明白!张教授请您放心,我一定守好这道门!绝不会让任何杂音干扰到您!”
“李姐,”张诚又转向生活助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的三餐依旧按平时的时间准备,放在书房门口的小几上即可。我若需要,会自己取用。你不必敲门,不必询问,更不必进入书房。其他一切生活琐事,同样如此。”
李静看着张诚那虽然年轻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与决心的面庞,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张先生。饭食我会准备好,绝不会打扰您。”
吩咐完毕,张诚不再多言,对着两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推开了那间顶级隔音书房厚重的实木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从内部被锁上。
这一锁,仿佛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了门外。
赵伟和李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一种隐隐的期待。他们知道,一场关乎重大突破的、静默的战役,已经在这扇门后,正式打响了。
书房内,灯光被调整到最适合长时间阅读和书写的明亮度。张诚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房间中央,环视着四周。
几块移动白板被重新清理出来,光洁如镜,等待着新的思想烙印。书桌旁,堆放着足有半人高的空白A4草稿纸和各类书写笔。那台高性能工作站屏幕幽幽亮着,连接到中科院超算中心的界面已经就绪。
他没有急于去擦拭脑海中那些受古老文明启发而产生的、尚显模糊的意象和类比。他首先做的,是进行了一次彻底的“知识清空”与“问题重述”。
他走到第一块白板前,用黑色的笔,在最顶端写下了清晰的一行字:
【黎曼猜想核心问题重述与全新框架探索】
然后,他开始以最简洁、最本质的语言,重新梳理黎曼猜想的核心:
1. Zeta函数非平凡零点的实部是否恒为1\/2?
2. 如果不是,其分布遵循何种更深层次的规律?
接着,他开始列出所有已知的、经典的研究路径及其遇到的根本性困难。这既是对前人工作的尊重,也是为自己划定“已知的未知”区域,避免重复劳动。
做完这些基础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他的大脑已经完全进入了那种极致的“科研心流”状态。
现在,是时候引入那个全新的视角了。
他走到第二块白板前,拿起了蓝色的笔。
【灵感源泉:动态生成观与历史层积视角】
【核心假设:黎曼Zeta函数并非静态对象,而是一个深层“算术-几何结构”(暂命名Ξ)在“数学时间”t上演化的“历史记录”或“涌现特征”。】
【零点:非孤立点,而是结构Ξ在演化过程中,因内在动力学与对称性,产生的具有特定统计规律的“特征遗迹”。】
写下这几行字时,他的手很稳,但内心却涌动着创造者的激情。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假设,它将一个经典的解析数论问题,引向了一个融合了动力系统、几何、甚至某种哲学思辨的未知领域。
接下来的时间,张诚进入了某种忘我的状态。
他时而在白板上飞速地书写,尝试用数学语言去定义那个虚无缥缈的“结构Ξ”和“数学时间t”,构建它们可能满足的“动力学方程”。时而又陷入长久的静默,站在白板前,目光仿佛穿透了那些符号,直视着问题的本质。时而又回到书桌前,在草稿纸上进行着海量的、具体的计算,验证某个临时构想的一致性,或者推翻一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却不够优美的模型。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与板面、纸面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敲击键盘输入指令的清脆声响。
李静按时将精心烹制的餐食放在门口,几个小时后,又会发现餐盘几乎原封不动地被放在门外,只是旁边的水杯被取走了。她只能忧心忡忡地换上新准备的食物和饮水。
赵伟则忠实地履行着“守门人”的职责,将所有试图靠近这间书房的事务,无论是热情的合作邀请,还是好奇的媒体问询,甚至是某些国际知名学者的交流请求,都坚决而礼貌地挡在了外面。压力不小,但他甘之如饴。
日升月落,光阴在窗外悄无声息地流转。
书房内的白板,写满了又被擦去,擦去了又写满新的内容。地上的草稿纸,逐渐堆积起来,形成了一座座小小的“纸山”。上面布满了各种图形、符号、失败的尝试和阶段性的小结。
张诚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那个由他自己构想出来的、试图孕育出黎曼Zeta函数的“深层结构Ξ”的世界之中。他在尝试着“倾听”那个结构的“脉动”,寻找其“演化”的法则。
这个过程,远比解决哥德巴赫猜想时更加抽象,更加艰难,也更加……迷人。
闭门即是深山。在这片由思维构筑的深山之中,一位年轻的探索者,正独自面对着数学史上最幽深的谜题,尝试着开凿一条前所未有的、通往真理彼岸的隧道。无人知晓他需要多久,甚至无人知晓这条隧道最终能否打通。
但他已然在路上,心无旁骛,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