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2086年,距离“远望号”带回G-73星系的恐怖影像已过去两年,距离“萤火”工厂点亮反物质能源也已一年。然而,技术上的突破并未能驱散弥漫在人类文明心灵深处的寒意。那幅星系被无声抹去的图景,如同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魇,持续发酵。外部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在文明肌体内部催生出了一条危险的裂隙——一股名为“火种派”的激进思潮,如同暗流,开始在“灵境”网络与现实社群的角落悄然涌动,最终演变成一场席卷全球的意识形态风暴。
“迷雾与利剑”战略,这个由联邦精英们制定的、旨在隐匿与威慑并行的宏大计划,在初期曾凝聚了全人类的共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编织者”及其背后“收割者”那超越理解的科技实力逐渐被披露(尽管是有限度的),一种无力感开始滋生。
在“灵境”虚拟世界那近乎无限的讨论空间里,在匿名的保护下,人们得以释放最深的恐惧。
Id名为“黑暗森林独行者”的用户,在热门时政论坛“深空之声”发布了一篇题为《理性绝望:论‘迷雾与利剑’的必然失败与文明唯一生路》的长文。文章逻辑冰冷而尖锐:
“诸位,请放下情感,只用数学和逻辑思考。‘收割者’展现出的科技代差,是维度层面的。我们的隐匿,在他们眼中或许如同孩童捉迷藏;我们的利剑,可能连他们的皮肤都无法擦破。将90%以上的文明资源投入一个胜算渺茫的防御计划,是最大的非理性。”
“看看G-73!那不是一个战场,那是一个屠宰场!一个完整的星系,被像清理磁盘垃圾一样格式化了!我们面对的不是战争,是降维打击,是宇宙级的‘害虫清理’!”
“生存的第一要义,不是战胜无法战胜的敌人,而是确保‘存在’本身的延续。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最朴素的真理。太阳系,就是这个即将被砸碎的篮子。”
这篇文章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支持者奉其为“清醒的警世恒言”,反对者斥之为“动摇军心的懦夫哲学”。但不可否认,它精准地戳中了许多人内心深藏却不敢言说的恐惧。
随着讨论的深入,这种思想逐渐系统化,形成了被称为“火种派”的明确纲领。其核心主张并非简单的逃跑,而是一套基于概率论和文明生存哲学的激进方案:
战略转向: 立刻停止或大幅削减对“面壁计划”、“利剑”舰队等耗资巨大的防御项目的投入,将绝大部分物质、能量和智力资源,集中用于“火种计划2.0”。
飞船设计: 建造数以万计(甚至百万计)的小型化、高度自动化、具备长程曲速航行能力和生态自维持系统的“火种飞船”。每艘飞船都是一个微缩的文明备份,携带人类基因库、文明数据库(从《荷马史诗》到量子物理)、以及基础工业重建蓝图。
播种策略: 放弃任何有目的的殖民,采用“盲撒”方式,让这些飞船以随机轨迹、最大速度向银河系各个方向逃离太阳系。利用数量优势,博取那极低的、某一艘飞船能侥幸逃出“收割者”监测网,在某个遥远而未被发现的角落重新生根发芽的概率。
牺牲伦理: 公开承认并接受,此计划意味着放弃太阳系内绝大多数(甚至可能全部)现存人口。他们的价值,在于为那极少数“幸运”的火种争取时间、提供资源。“为文明存续而牺牲是光荣的,而拖着整个文明一起殉葬是自私的。”——这成了“火种派”标志性的口号。
为了使其理论更具说服力,“火种派”的理论家们动用了一切宣传手段。他们在“灵境”中创建了极其逼真的模拟体验,让参与者亲身感受“收割者”舰队降临、星球碎裂的绝望,然后再展示一艘“火种飞船”孤独却顽强地驶向星海深处的画面,强烈的对比催生了巨大的情感冲击。
他们还引经据典,从地球历史上某些物种在大灭绝前扩散种子,到人类早期文明的多次近乎毁灭又再度复兴,试图证明“分散风险”是生命和文明在面对不可抗力时的本能和智慧。
思潮很快从线上蔓延到线下。起初只是一些小范围的沙龙和辩论会,但很快,情绪开始失控。
在地球的几个主要城市,如上海、纽约、开罗,出现了支持“火种计划”的街头请愿和集会。参与者不再局限于知识分子,许多普通市民,尤其是年轻人,在长期的精神压力和对未来的悲观预期下,被这种“保留希望”的极端方案所吸引。
“我们要生存,不要陪葬!”
“资源应该用于延续,而非徒劳的防御!”
“给文明一个机会,给我们后代一个未来!”
类似的标语出现在街头巷尾。虽然大部分集会保持和平,但在一些地区,激情演变成了冲突。在柏林,一群“火种派”示威者与支持联邦现行政策的“家园派”民众发生激烈口角,最终演变成肢体冲突,导致数十人受伤,财产损失严重。
更严峻的是,这股思潮开始渗透进联邦体制内部。一些中层官员,特别是负责资源分配和后勤保障的部门人员,在目睹了“面壁计划”那仿佛无底洞般的资源消耗后,内心开始动摇。他们虽未公开表态,但在项目审批、资源调配上出现了迟滞和“技术性”阻碍,一种隐形的抵抗在官僚系统中滋生。
联邦高层对“火种派”的兴起保持了高度警惕。在一次绝密的安全委员会会议上,王文渊主席面色凝重:
“这不是简单的学术争论,这是逃亡主义!动摇了我们团结一致的根基!一旦这种思想成为主流,文明将未战先溃,所有的防御努力都会从内部瓦解。”
联邦迅速采取了行动。
舆论管控: “伏羲”系统加强了对“灵境”网络的信息监控,大量过于煽动性、散布恐慌和明确鼓吹“牺牲大多数”的极端言论被删除,部分影响力巨大的“火种派”意见领袖账号被封禁。官方媒体开始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和专家访谈,抨击“火种派”的伦理悖论和战略短视,强调“守护家园”是人类文明不可动摇的底线。
法律手段: 司法部门援引《联邦紧急状态法》和《反分裂国家法》,将公开煽动逃亡、破坏战略资源分配的行为定性为危害文明安全罪,逮捕了几名组织非法集会、煽动对抗的核心分子,起到了相当的震慑作用。
然而,简单的压制无法根除思想。联邦深知,必须从理论和情感上赢得这场民心之争。
于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公开论战在“灵境”的“真理广场”展开。联邦派出了以张诚(虽然他本人更关注技术,但其威望无人能及)、着名社会学家、伦理学家和退役舰队司令组成的豪华阵容,直面“火种派”的代表。
张诚的发言依旧冷静而充满力量:“‘火种派’的同志们,你们计算了飞船逃逸的概率,但你们是否计算过,一个失去了根、在孤独中漂泊的文明,其精神消亡的概率?文明不仅仅是基因和数据的堆砌,更是记忆、情感和共同经历的联结。放弃太阳系,就是斩断了我们的根,那样的‘火种’,即便存活,还是人类文明吗?”
一位退役老将军则情绪激昂:“逃跑?我们能跑到哪里去?G-73的例子就在眼前!在拥有维度科技的存在面前,分散逃跑很可能不是增加生存机会,而是更容易被逐个击破!团结,集中力量,寻找敌人的弱点,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要奋力一搏!这才是人类精神!这才是我们从远古走到今天的力量!”
论战没有立刻说服所有人,但它成功地将“火种派”描绘成的“唯一理性选择”的形象打破,揭示了其背后的伦理困境和战略不确定性。
尽管官方的组合拳暂时遏制了“火种派”思潮的公开蔓延,社会秩序得以维持,但那道深刻的裂痕已然出现,无法轻易弥合。
在“灵境”的某些加密频道,在私人聚会中,“火种派”的支持者们转入了更深的地下。他们不再公开鼓吹放弃太阳系,而是开始讨论如何“自助”,如何利用现有技术,私下里进行小规模的、非法的“微型火种船”研究和技术储备。一种对官方的不信任感在暗处滋生。
而在广大的民间,尽管大多数人依然选择相信联邦,支持“迷雾与利剑”,但一种微妙的变化已然发生。人们在对未来感到焦虑的同时,也多了一份对“内部”的审视和猜忌。曾经铁板一块的文明共识,出现了细微却真实的松动。
星历2086年,人类文明在外部威胁的阴影下,首次经历了严峻的内部思想危机。“火种派”的兴起与受挫,如同一场心灵的地震,虽然主结构并未崩塌,但地基已现裂纹。它警示着联邦高层,维系文明的团结,远比建造任何宏伟的工程或强大的武器更为复杂和艰难。在通往未知未来的航道上,内部的暗礁,或许与外部的风暴同样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