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跨出洞口的那只脚刚落地,便察觉到泥土比预想的松软许多。他没停下,往前又走了两步,像是要确认这地是不是真的不会塌。阳光斜照在脸上,不烫,却让他眼皮微微发涩。他抬手挡了一下,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手腕——皮肤底下隐隐泛着青灰,像墨汁滴进了清水里,正慢慢散开。
他不动声色地把左手缩回袖中,顺势将剑拄在地上,借力坐下。草地平整,背靠着一块温热的岩石,风吹过来带着草香和水汽。他扫了一眼四周,远处有溪流反光,近处几株野花摇晃,再无异常。
“歇一刻。”他说。
胡子汉子一屁股瘫在地上,喘得像刚犁完三亩地的老牛。他仰头望着天,咧了咧嘴:“妈的,原来天是蓝的。”
妇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双手撑在身后,指尖碰到了一片湿润的草叶。她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叶子上还挂着露水。她伸手抹了把脸,湿的,凉的,不是血也不是汗。她忽然笑了下,又赶紧捂住嘴,肩膀轻轻抖着。
墨门弟子靠在另一块石头上,腿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大半。他试了两次才把身子坐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走不动太快。”
“谁让你跑?”林风说,“能挪就行。”
盲眼刀客没动,盘膝坐在原地,双手搭在膝盖上,耳朵微微转动。他忽然侧头,朝东南方向偏了半寸:“有烟味,柴火混着米香,顺风飘来的,不远。”
众人静了一瞬。
胡子汉子猛地抬头:“有人家?”
“三里内。”盲眼刀客说。
胡子汉子咧嘴笑了:“那敢情好,老子都快忘了锅是圆的还是扁的。”
林风没接话。他低头看了眼靴筒,里面插着盲眼刀客给的匕首,刀柄贴着小腿,冰凉。他用右手轻轻按了按,确认没松动。然后抬起左手,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已经不太听使唤,指尖发木,像是被冻僵了,可掌心却一阵阵发热。
他知道那是毒在往里钻。
但他没动表情,只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顺势换了个坐姿,让左臂压在身侧,减轻颤抖。他闭了会儿眼,识海里剑意缓缓流转,像一条细线缠住一团乱麻,硬生生把它压进丹田一角。疼是肯定的,肋骨下方像被人塞了块烧红的铁片,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水还有多少?”他问。
胡子汉子翻包袱,掏出个瘪皮囊,晃了晃:“半袋。”
妇人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看是些干饼碎末:“这些还能吃。”
林风点头:“省着点。”
墨门弟子低声说:“我怕拖累你们。”
“你当我们都轻省?”胡子汉子哼了一声,“老子肩上还有旧伤,走快了就抽筋;妇人两条腿打颤,全靠咬牙撑着;我瞧那盲眼的兄弟,耳朵灵是灵,可眼睛到底看不见路。咱们五个,哪个不是瘸的?”
他拍了拍林风肩膀:“可你还不是把我们带出来了?毒雾、塌桥、石刃阵,哪一关不是你踩在前头探的?你要倒了,我们早成洞里白骨了。”
妇人点点头:“他在最后那段,还能回头救人,剑划记号拉着人走……那种时候,脑子都不该转了,他还能想。”
盲眼刀客轻声道:“他的剑意,稳。”
林风听着,没应声。他低头检查剑鞘有没有磕损,手指从皮革缝里划过,动作很慢,像是在数那些纹路。其实他在等体内那股灼热感退下去一点。刚才强行压制毒素,牵动了内息,现在呼吸稍重些,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顶着。
他缓了缓,才开口:“都活着,就是本事。”
“可不是。”胡子汉子笑着,躺倒下去,两手垫在脑后,“老子这辈子走过最黑的路,就是那通道。出来一看,嘿,山是绿的,水是亮的,花还开着——你说这老天爷是不是也觉得,咱不该死?”
妇人望向不远处的一片花丛,花瓣粉白,随风轻摆。“那是野山樱吧?”她轻声说,“小时候见过一次,后来再也没看到过。”
她伸手碰了碰旁边一株矮灌木,花瓣簌簌落下,沾在衣袖上。她没拂去,反而笑了笑:“真没想到,还能看见这个。”
盲眼刀客依旧坐着,耳朵微动:“风向变了,炊烟味淡了些,但还在。”
“说明人家没搬。”胡子汉子说,“等咱们缓过劲,过去讨碗热水喝,不过分吧?”
林风没答。他盯着山谷深处,那里树影交错,隐约能看到小径蜿蜒。他记得进洞前的地图碎片上,这一带标的是“无名谷”,没人迹,也没标记水源。可现在不仅有水,还有人烟。
不太对劲。
但他没说破。现在提疑心,只会让本就紧绷的人更慌。他得先稳住自己,才能稳住队伍。
他试着活动了下左手,五指勉强能屈伸,但掌心那一片已经没了知觉。他把剑横放在膝上,右手搭在剑柄,左手悄悄压在剑脊下方,借力支撑。
“休息够了再走。”他说。
胡子汉子打着哈欠:“行,让我眯一会儿。”
妇人用溪水洗了把脸,又捧着喝了两口,清甜的,没异味。她坐回来时,脸色好了不少。
墨门弟子闭着眼,呼吸还算平稳。他裹了裹腿上的布条,撕下一块衣角重新绑紧。
盲眼刀客忽然耳朵一动:“鸟叫少了。”
众人一静。
确实,刚才还叽喳不停的山雀,不知什么时候 quiet 了下来。
林风立刻警觉,可没动。他耳朵捕捉着风里的动静——水流声不变,树叶沙响如常,只是鸟鸣断了,像是被什么惊走的。
他缓缓抬头,看向山谷上方。
阳光依旧明亮,云朵缓缓移动。远处山脊线上,一棵孤松静静立着。
没什么异常。
可他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剑往身前移了寸许,右手拇指轻轻推开半寸剑刃。寒光一闪即收。
“别紧张。”他对众人说,“可能是飞鹰路过。”
胡子汉子嘟囔:“鹰来了最好,抓两只烤了当下酒菜。”
妇人忍不住笑了一下。
墨门弟子睁开眼:“我觉得……能活下去了。”
“废话。”胡子汉子翻白眼,“不想活你还进来干嘛?找死啊?”
“我是说……”墨门弟子声音弱了点,“以前总觉得,进了那种地方,就再也出不来了。可我们现在,不但出来了,还看见了花,听见了水,闻到了饭香。”
他顿了顿:“好像……也不是所有地方都只有黑暗。”
林风听着,没说话。
他知道这话说得轻,可分量不轻。
他们刚从一条吞人不吐骨头的通道里爬出来,身上带着伤,肚子里没粮,前途未卜。可就在这片刻安宁里,有人开始相信——前方或许真有活路。
这种念头,比药还管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袖子里的左手正在微微抽搐,皮肤下的青灰色又蔓延了一分,像藤蔓爬上墙壁。
他还撑得住。
至少,在找到安全落脚点之前,他不能倒。
“睡一会儿吧。”他对胡子汉子说,“我守前半段。”
胡子汉子嗯了一声,翻个身,鼾声很快就起来了。
妇人靠在石头上,眼皮打架,慢慢闭上了。
墨门弟子也合上眼。
盲眼刀客仍坐着,耳朵不停微动,像是在听整座山谷的呼吸。
林风坐在那儿,剑横膝上,右手握柄,左手藏在袖中,指尖抵着剑脊。
阳光洒下来,照在他肩头。
他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