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深秋的清晨有薄雾。外滩边的酒店套房里,许沁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黄浦江上往来的船只。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羊绒套装,长发松松挽起,妆容清淡,只有唇上一点豆沙红提亮气色。
今天上午十点,“中医药临床数据共享与研究联盟”第一次工作会议将在陆家嘴的国际会议中心举行。二十二家成员单位代表出席,部委、学界、医院、企业的人都会到场。
“许总,早餐送来了。”助理林薇轻声提醒。
许沁转身走到餐桌前。简单的白粥、几样小菜,还有一杯她自备的药茶——陈皮、菊花、枸杞,用保温杯装着。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出差在外也要保持饮食规律。
手机震动,是孟宴臣的消息:“到了吗?李振华那边的人确定参会,姓赵,是发改委高技术产业司的副处长。资料发你了。”
许沁点开附件。赵明,四十五岁,清华工科背景,在发改委十年,主要分管生物医药领域的产业政策。照片上的男人国字脸,戴黑框眼镜,表情严肃。
“他弟弟叫赵亮,‘本草智能’的早期投资人之一。”孟宴臣又发来一条,“虽然股份已经转手,但关系还在。”
许沁回复:“明白。我会注意。”
她把手机放在一旁,慢慢喝粥。窗外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许沁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直觉告诉她,今天的会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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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五十分,国际会议中心三号厅。
许沁到的时候,厅里已经坐了二十多人。长条会议桌摆成马蹄形,座位牌按照单位名称摆放。她的位置在“孟氏数字健康产业集团”的牌子后,左手边是“上海中医药大学”,右手边是“国家中医药研究院”。
她刚坐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就走了过来:“许总?我是上海中医大的周振国。”
许沁立刻起身:“周校长,久仰。郑敏教授经常提起您,说您在中医信息化领域是开拓者。”
周振国笑着摆手:“开拓谈不上,就是早走了几步。你们‘灵枢’做的事,才是真正的大开拓。”他压低声音,“今天会上,有些人可能会提些尖锐问题,你别往心里去。行业转型期,总有不同的声音。”
“谢谢周校长提醒。”许沁微笑,“有不同声音是好事,说明大家关心这个事。”
两人正说着,门口又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个穿藏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正是赵明。他的目光在厅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许沁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
许沁面色不变,继续和周振国交谈,但余光已经把对方的动作尽收眼底。
十点整,会议开始。主持人是联盟首任主席——北京中医药大学的王院士。七十五岁的老人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各位,今天我们这个联盟第一次正式开会,不搞虚的,就讨论三件事:数据怎么共享,研究怎么合作,标准怎么定。”
很直接的开场。许沁喜欢这样的风格。
第一项议题是数据共享机制。郑敏教授代表联盟秘书处做了方案汇报,核心是“贡献度积分制”——成员贡献数据获得积分,积分可兑换算力、工具使用权、参与联合研究等权益。
方案刚讲完,就有人举手:“我是瑞华医院的李主任。我想问,数据贡献的计量标准是什么?是三甲医院的疑难病例更有价值,还是基层医院的常见病数据更有价值?”
问题很专业,也暗藏机锋——瑞华医院是顶尖三甲,自然希望自己的数据权重更高。
郑敏看向许沁。许沁微微点头,接过话头:“李主任问得好。我们的计量模型不是简单按医院等级划分,而是综合考虑数据的多维度价值。”
她调出准备好的ppt:“比如,一条完整的诊疗记录,我们会评估它的结构化程度、随访完整性、疗效验证数据等十二个指标。三甲医院的疑难病例可能在‘诊疗复杂性’上得分高,但基层医院的常见病数据可能在‘人群代表性’和‘长期随访’上得分高。最终权重会通过算法动态调整,并且每个季度公开一次权重计算逻辑。”
回答既专业又透明。李主任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但下一个问题就没这么温和了。
“我是发改委高技术产业司的赵明。”赵明推了推眼镜,“我想问许总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你们这个联盟,到底是个学术组织,还是个商业平台?”
厅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许沁。
许沁面色平静:“赵处长,联盟的章程里写得很清楚,我们是学术组织。所有数据用于非商业目的的研究,所有成果开源共享。”
“那‘灵枢’平台呢?”赵明追问,“据我所知,你们正在向基层医疗机构推广这个平台,并且计划未来对高级功能收费。这算不算商业行为?而联盟的数据,会不会反过来滋养你们的商业平台?”
问题很尖锐,直指核心矛盾。
许沁没有回避:“赵处长,您说得对,‘灵枢’平台确实有商业化规划。但需要明确两点:第一,平台的基础功能永久免费,只有高级增值服务收费;第二,平台和联盟之间有严格的防火墙——联盟的数据只用于学术研究,不会直接用于商业产品的训练和优化。”
她顿了顿,补充道:“事实上,正是为了避免您担心的这种利益冲突,我们才把联盟设计成独立的学术组织,并且邀请王院士、周校长这样的学界泰斗来主导。如果联盟只是一个企业的附庸,那这些老师是不会加入的。”
这话说得巧妙——既回答了问题,又把王院士、周振国等人拉到了自己这边。
果然,王院士开口了:“小赵啊,你这个担心我们有考虑过。联盟的章程里专门有一章讲利益冲突管理,所有成员——包括孟氏——都要遵守。而且,联盟的伦理委员会有独立审查权,我这个主席有一票否决权。你就放心吧。”
院士发话,赵明不好再追问,只能点头:“有王老把关,我当然放心。”
但许沁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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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中场休息时,许沁在走廊里遇到了赵明。对方主动走过来:“许总,刚才会上问题问得直接了点,别介意。职责所在。”
“理解。”许沁微笑,“赵处长认真负责,对行业是好事。”
两人并肩走向茶水区。赵明看似随意地问:“许总对‘本草智能’这家公司了解吗?”
来了。许沁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了解一些。他们在算法上有些独到之处。”
“他们也想做类似的事。”赵明说,“而且,他们和斯坦福、mIt都有合作,国际视野更开阔。如果你们两家能联手,也许能把这件事做得更大。”
许沁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茶,轻轻吹了吹:“我们和‘本草智能’有过交流。李总的想法很前沿,但有些地方我们理念不太一样。”
“比如?”
“比如数据归属问题。”许沁直言,“李总希望数据共享后可以用于商业产品的训练,我们认为学术数据和商业数据应该分开。再比如国际合作——我们欢迎技术交流,但涉及中国人健康数据的研究,必须把服务器和算法留在国内,接受国内监管。”
她说得平静,但每个字都清晰坚定。
赵明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许总,你很有原则。”
“做医疗的,没原则不行。”许沁也笑了,“赵处长在发改委,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红线,碰了就是万劫不复。”
这话里有话。赵明听懂了,他深深看了许沁一眼:“你说得对。那……预祝你们联盟顺利。”
“谢谢赵处长。”
两人分开。许沁回到座位,手心微微出汗。刚才的对话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机锋。赵明在试探她的底线,而她必须守住——既要表明立场,又不能把关系搞僵。
难。但她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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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会议讨论标准制定。许沁代表联盟秘书处提出了“中医药数字辨证数据标准”的初步框架。这一次,质疑的声音更多了。
“标准制定是大事,是不是应该更慎重?”一位三甲医院的副院长说,“中医辨证本来就有流派差异,强行统一标准,会不会失去多样性?”
“我们不是要统一辨证方法,是统一数据记录格式。”许沁耐心解释,“比如,舌象照片的拍摄规范、脉象描述的标准术语、病历的结构化模板。这些标准不影响医生的辨证思路,只是让数据更容易共享和分析。”
她调出几个例子:“比如‘弦脉’,有的医生写‘如按琴弦’,有的写‘端直而长’。在标准里,我们会收录这些同义描述,但在数据入库时会映射到同一个编码。这样既保留了多样性,又保证了可计算性。”
这个解释说服了不少人。但接着又有人问:“标准制定后,谁来做认证?认证要不要收费?”
问题一个接一个,许沁一一应对。她的回答始终围绕三个原则:开放、透明、公益。标准制定过程公开,认证不收费,所有工具开源。
会议开到下午五点才结束。王院士做总结发言:“今天大家提了很多好问题,也暴露了很多实际困难。但这正说明我们这件事有意义——如果很简单,早就有人做成了。难,才需要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一点一点往前拱。”
很朴实的比喻,但很有力量。在座的都是行业内有影响力的人,此刻却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听着。
散会后,周振国走过来:“许总,晚上有个小范围的饭局,都是上海这边的医院院长和学科带头人。你有空来吗?大家很想跟你深入聊聊。”
许沁看了眼手机——孟宴臣下午发消息说晚上到上海,约她一起吃饭。但眼前这个机会更重要。
“有空。”她说,“麻烦周校长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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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外滩边的一家私房菜馆。
包间里坐了八个人,除了周振国和许沁,其余六位都是上海三甲医院的中医科主任或副院长。菜是精致的本帮菜,但大家的心思显然不在吃饭上。
“许总,你们那个‘灵枢’平台,真的能在我们医院用吗?”瑞华医院的李主任直接问,“我们每天门诊量上千,医生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再加一个系统,会不会增加负担?”
许沁放下筷子:“李主任,我们设计系统时第一个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所以做了‘极简版’——舌象拍照三秒出分析,核心问题三个,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而且,系统会自动生成结构化病历,医生后期整理病历的时间反而能节省。”
她调出手机上的演示视频:“您看,这是我们在平山县试点时拍的。老医生一开始抵触,用了两周后,现在离不开了——因为系统帮他记住了所有患者的舌象变化,复诊时一眼就能对比。”
视频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中医正在用手机给患者拍舌象,动作熟练。旁边配着字幕:“以前靠脑子记,现在靠系统记,脑子省下来想怎么开方。”
几位主任都笑了。这个场景他们太熟悉了。
“但数据安全呢?”另一位主任问,“患者的舌象、脉象这些信息,传出去怎么办?”
“所有数据在本地脱敏加密后才上传。”许沁解释,“而且我们设计了‘医生自主删除权’——如果医生觉得某条记录敏感,可以一键删除,系统不留底。我们要的是群体数据特征,不是某个具体患者的隐私。”
回答实在,不回避问题。几位主任的态度明显软化。
“许总,”周振国忽然问,“我听说你们在处理平山县的事时,发现了一些……商业利益干扰诊断的情况?”
话题转到了敏感处。许沁知道,这是上海这边的人在试探她的底线——如果她含糊其辞,那么刚才建立的所有信任都可能崩塌。
她放下茶杯,声音清晰:“是的。我们发现个别地区存在诊断一致性异常,背后有药材供应商的影响。我们处理的方式是:第一,通过系统纠偏;第二,发布行业伦理公约;第三,成立药材质量追溯小组。”
她顿了顿,看着在座各位:“各位老师,我做这件事的初衷很简单——想用技术帮中医变得更好。但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自己也变得不干净,那就本末倒置了。所以,请大家监督。联盟有伦理委员会,我欢迎各位推荐信得过的专家加入,一起把关。”
坦荡。反而赢得了信任。
饭局结束时,李主任主动加了许沁微信:“许总,下周我们科里开学术会,你能不能来做个分享?就讲你们怎么设计这个系统,怎么平衡技术和伦理。”
“当然可以。”许沁微笑,“谢谢李主任给机会。”
离开餐厅时,已经晚上九点多。外滩灯火璀璨,江风带着凉意。许沁独自沿着江边走了几步,才想起孟宴臣约她吃饭的事。
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孟宴臣。她回拨过去。
“会刚结束?”孟宴臣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背景安静,应该也在酒店。
“嗯,和周校长他们吃饭。”许沁说,“你在哪?”
“在你酒店楼下咖啡厅。方便下来吗?”
“等我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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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厅里人不多。孟宴臣坐在角落,面前放着一杯美式。许沁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吃饭了吗?”孟宴臣问。
“吃了一点,光顾着说话了。”许沁要了杯热牛奶,“你呢?”
“飞机上吃了。”孟宴臣看着她,“今天会开得怎么样?”
许沁简单说了情况,重点提了赵明的试探和上海这边医生的反应。
孟宴臣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才开口:“赵明今天下午见了‘本草智能’的李文轩。”
许沁的手一顿:“你怎么知道?”
“李文轩的秘书是我学妹。”孟宴臣喝了口咖啡,“她说,赵明建议李文轩调整策略,不要硬碰硬,可以考虑加入你们的联盟,从内部影响。”
许沁沉默了。牛奶的热气在面前袅袅上升。
“你怎么想?”孟宴臣问。
“欢迎他们加入。”许沁抬起头,“只要遵守联盟的规则——数据只用于学术,服务器留在国内,接受伦理委员会监督。如果他们能做到,我欢迎竞争。良性的竞争对行业是好事。”
“如果他们做不到呢?”
“那联盟的规则会淘汰他们。”许沁的声音很平静,“王院士、周校长这些老先生,眼睛亮着呢。谁是真的想做学术,谁是想借壳生蛋,他们看得出来。”
孟宴臣看着她,忽然笑了:“沁沁,你比我想象的更……沉稳。”
“不然呢?”许沁也笑了,“哭也没用啊。这个位置是我想站的,这些事是我要做的,那再难也得扛着。”
她说得很淡,但孟宴臣听出了其中的重量。他想起很多年前,许沁刚进孟氏时,有次跟他出差,项目谈崩了,她在酒店房间里默默哭了一个小时,然后擦干眼泪说:“哥,我们明天再试一次。”
那时候她就很坚韧。而现在,这种坚韧已经升华为一种更沉稳、更清晰的力量。
“爸明天到上海。”孟宴臣换了个话题,“他说想见见王院士和周校长,给联盟站站台。”
“好。”许沁点头,“我安排。”
两人又聊了些集团的事,十点多才分开。回到房间,许沁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今天的会议记录和后续跟进事项。
窗外的上海夜色繁华,但她心里很静。
这一天很满——上午的会议交锋,下午的标准讨论,晚上的饭局试探,最后的深夜谈话。每一场都是硬仗。
但她不觉得累。反而有种奇异的充实感。就像……她正在做的每件事,都在把她推向某个她应该去的地方。
那种说不清的直觉,又在轻轻触动。像是在告诉她:方向对了,继续走。
青莲本源被弱化了,记忆被封存了,她只是个普通人。
但普通人,也能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用普通人的智慧和坚持,做不普通的事。
她想起饭局上李主任最后说的话:“许总,我们这个行业,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懂技术,懂中医,还有一份真心。”
真心。
许沁合上电脑,走到窗前。
江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江面上,碎成一片流动的光。这座城市的繁华背后,是无数人的奋斗和坚持。
而她,也是其中之一。
这就够了。
(第710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