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稻田里，金灿灿的稻子已经割倒，一捆一捆地码在田埂上，像列队的士兵。
孙大成将那几百斤的货桶往田中央一放，“咚”的一声闷响，地面都跟着颤了三颤。
他没歇气，转身就抄起一捆沉甸甸的稻谷。
那稻谷捆得结实，一个人抱都有些费劲。
孙大成单手就拎了起来，手臂上青筋暴起。他走到货桶边，双脚扎开，腰背一拧，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胳膊上。
“砰！”
他兜起那捆稻谷，用尽全力，狠狠地砸在货桶倾斜的内壁上。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金黄的谷粒像下雨一样，哗啦啦地从稻草上脱落，撒进货桶底部。
“砰！”
又是一下。
“砰！砰！砰！”
孙大成甩开了膀子，根本不像是在干农活，倒像是在战场上抡着大锤砸鬼子的脑袋。他一下接着一下，速度飞快，力道惊人。那沉重的货桶在他手下，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捆稻谷，不过十几下的功夫，就被他砸得干干净净。
他随手一扔，光秃秃的稻草杆子便飞了出去，落在旁边的空地上。
紧接着，他头也不回，又抄起了第二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翠花站在田埂上，已经看傻了。
她也是农家出身，打谷子的活儿，她见过，也干过。村里人打谷子，都是两个人，一人一边，把稻谷摔在货桶上。哪有像孙大成这样的？一个人，就把一整捆稻谷抡得虎虎生风！
这力气！
这速度！
翠花的心跳得厉害。她快步走到那堆被丢弃的稻草前，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把。
她把稻草摊开，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
一根一根地看，一个稻穗一个稻穗地捋。
干净！
太干净了！
别说是饱满的谷粒，就连一个瘪稻子都找不着！稻草上光秃秃的，比狗舔的都干净！
翠花的心，瞬间就炸开了花。
她知道，村里人打谷子，图省力，总会有些谷粒打不下来，还粘在稻草上。一亩地下来，损失的粮食，少说也有个十斤八斤。
可孙大成这么一打，那是一粒粮食都不浪费啊！
这哪是打谷子？这简直是在捡金子！
翠花的心花怒放，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她连忙把地上的稻草抱起来，一捆一捆地锁好，整整齐齐地码在田埂最显眼的地方。
锁好的稻草堆成一个小山包。
翠花不走了。
她就叉着腰，站在那稻草堆旁边，像一个守卫自己阵地的士兵。
她就是要让那几个慢吞吞的老头子好好看一看！
看看人家孙大成是怎么干活的！
再看看这打出来的稻草有多干净！
要是让他们来干，磨磨蹭蹭不说，光是这稻草上挂着的谷子，就得让她心疼死！
翠花看着田里那个挥汗如雨的背影，越看越喜欢。
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腰身，每一次挥舞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这才是男人！
有了孙大成，今天不仅能早早完工，看这架势，还能比往年多收不少稻谷！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家的男人，二狗子。
翠花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
嫁到柳树湾两三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村里已经有些闲言碎语。她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急。她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过下去，不想日子过得比别人差。
可偏偏，嫁了个瘸子。
当年，村里的年轻男人，要么被抓了壮丁，要么就是逃难走了。年年拉壮丁，村里都快成寡妇村了。
二狗子就是因为腿瘸了，才侥幸留了下来。
她翠花，也算是捡了个便宜。
起码，她嫁的是个年轻人。
起码，她男人能天天守在她身边，不用提心吊胆，不知道哪天就传来死讯。
翠花在心里对自己说。
“知足吧！总比村里那些守活寡的强！”
她这样想着，心里才稍微舒坦了一些。
……
就在这时，田埂的另一头，四个老头子终于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他们手里拿着连枷、耙子之类的农具，一看到田里的景象，全都愣住了。
孙大成正打得起劲，“砰砰”的巨响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而翠花，像个监工一样，直挺挺地站在一堆稻草旁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四个老人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嫌他们来晚了？
他们走到近前，翠花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朝那堆锁好的稻草扬了扬下巴。
那意思，不言而喻。
几个老头子都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人，哪里看不懂。
尹其怀走过去，拿起一小撮稻草看了看，心里顿时“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太干净了！
这后生，力气大就算了，活儿还干得这么细致！
他再看看孙大成那不要命的架势，心里那点被催促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翠花看他们都瞧见了，心里得意，嘴上却说：“几位大爷叔叔来了啊，我先回去烧点茶水，准备午饭，你们看着弄。”
说完，她扭着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回家去了。
留下四个老人和孙大成在田里。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面对一个当过兵的，还是个力气大得吓人的后生，四个老人心里都有点发怵，有些拘束。
他们可不像二狗子那么没眼力见。
孙大成依旧埋头猛干，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皮肤往下淌，他连擦都顾不上擦。
“砰！砰！砰！”
只有打谷子的声音，在田野里回荡。
还是尹其怀最先开了口。
他看着孙大成打完一捆，又要去拿下一捆，忍不住裂开嘴，露出黄牙笑了笑。
“后生，干得不赖！”
他清了清嗓子，扬声念叨了一句顺口溜。
“抖一抖，一餐酒，掂一掂，一袋烟！”
孙大成拿稻谷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看向尹其怀，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他虽然从小在农村长大，但十六岁就走了，很多农活里的门道，他并不精通。
尹其怀见他停下来了，胆子也大了些。
他走上前，指着货桶解释道：“你力气大，砸得狠，谷子是下来了。但是，有些谷子会被砸进稻草捆的中间，光靠砸，掉不下来。”
“你得把打得差不多的稻谷捆，在货桶里，这么上下抖几下，再掂一掂，让里头的谷子自己掉出来。”
“不然啊，一捆稻草，就得浪费一捧谷子。那可都是粮食，能换酒喝，能换烟抽哩！”
尹其怀虽然上了岁数，但干农活是一把好手，经验丰富得很。
他这是在指点孙大成。
孙大成听懂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黝黑、满是褶子的老人，心里一暖。
自从他回来，除了翠花嫂子，这是第一个真心实意教他东西的人。
他把手里的稻谷捆放下，对着尹其怀，很认真地喊了一声。
“尹叔，我记住了。”
这一声“尹叔”，喊得尹其怀心里舒坦极了。
他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哎！这就对了！”
另外三个老人见状，也凑了过来。
“是啊，大成，干农活，光有力气不行，还得有巧劲。”
“你爹当年，就是个好把式。”
一番交流下来，四个老人和孙大成之间那点隔阂，渐渐就没了。
他们发现，这个当兵回来的后生，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蛮横的兵痞。他话不多，但肯听劝，也尊重长辈。
气氛一下子就热络起来。
“来来来，别让后生一个人干了，咱们也搭把手！”尹其怀招呼道。
货桶有四个角，正好可以站四个人。
尹其怀、另外两个身子骨还算硬朗的老头，再加上孙大成，一人占一个角。
稍微弱一点的老三，则被派去专门负责锁稻草。
新的分工，开始了。
“嘿！”
四个人同时举起手里的稻谷捆，往货桶里砸。
“砰！”
声音虽然没有孙大成一个人时那么惊天动地，但四个人一起干，速度明显更快了。
孙大成按照尹其怀教的法子，每砸几下，就把稻谷捆在货桶里用力地抖几抖，果然，又有不少谷粒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他心里对这几个老人的经验，又佩服了几分。
一堆稻谷很快打完，需要把沉重的货桶往前挪。
往常，这是最吃力的活儿。四个老头子得喊着号子，哼哧哼哧地抬半天。
可今天，完全不一样了。
“往前挪挪！”尹其怀喊了一声。
孙大成应了一声，他一个人站到货桶的一头，另外三个老头站在另一头。
“起！”
孙大成腰部一用力，他这边的一半货桶，就被轻松地抬离了地面。
另外三个老头子感觉手上一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他们只需要扶着货桶，跟着孙大成的力道走就行了。
“走你！”
孙大成低喝一声，抬着货桶就往前迈。
平时要挪半天的距离，几步就到位了。
“我的个乖乖……”一个老头放下货桶，看着孙大成，忍不住咂了咂嘴。
这哪是多了一个人帮忙。
这分明是多了一头牛！不，比牛还顶用！
有了孙大成这个主力，几个老人的活儿变得异常轻松。他们只需要配合着摔打，抖一抖，剩下的力气活，几乎全被孙大成包了。
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太阳才刚到头顶，货桶里的稻谷就已经满了，金灿灿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起谷子了！”尹其怀喊道。
这也是个重活。要把几百斤谷子从货桶里弄出来，装进箩筐，再挑回家。
“我来！”
孙大成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活，从田埂上拿来两个巨大的箩筐和一根粗实的扁担。
他跳进货桶，用一个木制的斗，飞快地把谷子往箩筐里装。
一斗，两斗……
他没装个七八分满就停，而是一直装，一直装，直到两个箩筐全都装得冒了尖，压得结结实实。
尹其怀看着都心惊。
“大成，装太多了，挑不动的！”
这一担谷子，少说也得有两百斤！
孙大成没说话。
他把扁担往箩筐的绳套里一穿，走到中间，深吸一口气，肩膀往上一顶。
“起！”
那沉重得吓人的一担谷子，被他稳稳当当地挑了起来。
扁担被压成一个夸张的弧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可孙大成的腰杆，挺得笔直！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迈开步子，就朝翠花家的方向走去。
那步子，又稳又快，一点都看不出吃力的样子。
田里的四个老人，全都看呆了。
他们站在原地，看着孙大成高大的背影，挑着那担几乎要把扁担压断的谷子，越走越远，轻松得就像是在挑两担棉花。
良久，老三才喃喃地开口。
“他……他还是人吗？”
尹其怀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翠花家门口那片越来越小的稻谷堆，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
照这个速度……
今天这活儿，怕是天黑之前，就能全部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