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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霞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她低头看着自己碗里堆得冒尖的菜,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满屋的热闹,仿佛都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她抬眼,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孙大成。

他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落在堂前跳动的烛火上,侧脸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愈发冷硬。

一家人?黄仁贵那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在两人之间。

笑声渐渐平息,众人开始推杯换盏,喧闹声再次充斥着整个正堂。王玉霞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说什么?解释那晚的误会?质问他为何如此冷漠?这些话在舌尖滚了千百遍,却终究是说不出口。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先低头。

目光在席间游移,她忽然发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柳姨娘,今天居然也低眉顺眼了。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近一个月,每晚去给姑娘们上文化课,王玉霞总能看到蔡梅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跑回来。

每当与自己的目光对上,蔡梅的眼神总会下意识地躲闪,仿佛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平日里总是叽叽喳喳,问题特别多的姑娘,一定有事。

现在,在这尴尬的年夜饭上,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这件事。

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一个既能打破沉默,又不必触及两人伤疤的突破口。

她微微侧过身,压低了声音,对着那座沉默的冰山,冒出了一句。

“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去蔡梅家看一看!”

声音很轻,混在满堂的喧闹中,却清晰地钻进了孙大成的耳朵里。

孙大成身形一顿,缓缓转过头。这是今晚,他第一次正眼看她。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质问与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郑重。

大年三十,去学员的家里,似乎不太合时宜。

可孙大成看着王玉霞的眼睛,却无法拒绝。他知道,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更不会在这种时候信口开河。她这么郑重地提出来,蔡梅,一定是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状况。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个字。这份默契,超越了两人之间所有的隔阂与冷战。

“黄老爷,我出去一趟!”

孙大成站起身,对着主位的黄仁贵简单地说道。

“哎?大成,这饭才刚吃,你去哪?”

黄仁贵有些错愕。

“有点急事!”

孙大成没有多做解释,丢下三个字,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灯火通明的正堂,融入了门外深沉的夜色里。

……

凛冬的夜,寒风如刀。

刚走出黄家大院的温暖,刺骨的冷意便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衣衫。孙大成紧了紧领口,朝着村子深处走去。

脚下的土路被冻得坚硬,踩上去发出“咯咯”的声响。村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豆大的、昏黄的灯光,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显得那般微弱而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寒风吹灭。

年味,似乎只存在于黄仁贵那座灯火辉煌的大院里。对于村里大多数人而言,这个年,与平日里任何一个寒冷难熬的夜晚,并无不同。

孙大成的脑海里,浮现出蔡梅的脸。她的五官并不出挑,皮肤也因风吹日晒而显得粗糙。但她的眼神,却总是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训练时,无论多苦多累,她总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完成所有项目,甚至比别人做得更多。

他一直以为,她和其他姑娘一样,是为了那份饷银,为了能吃饱饭。

可现在想来,自己对她们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他教她们开枪,教她们格斗,却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们脱下那身护院服后,回到家中,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

王玉霞的提醒,像一根针,扎破了他自以为是的平静。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教官,当得或许并不称职。他只管操练她们的身体,却从未走进她们的生活。

蔡梅家的位置,孙大成有点印象,在村子的最西头,几乎是靠着山脚了。那一片,都是村里最穷苦的人家住的地方。

越往西走,风越大,路也越发难行。寒风卷着山野的枯草气息,从破败的院墙缝隙里呼啸而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穷苦人压抑了一整年的哭声。

终于,在一片漆黑之中,他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那光从一间低矮的、几乎要塌掉的茅草屋里透出来,与其说是光,不如说是一点萤火,在风中瑟瑟发抖。

那就是蔡梅的家。

还没走近,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便顺着风,钻进了孙大成的耳朵里。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带着一种久病不愈的沉重与绝望。

孙大成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这是一栋用泥巴和石头垒起来的屋子,低矮得仿佛随时会被一场大雪压垮。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有好几处已经露出了黑洞洞的窟窿。所谓的窗户,只是墙上两个大小不一的洞,用几张破烂发黄的草纸糊着,纸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根本挡不住寒气的入侵。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更是与门框之间留着巨大的缝隙,凛冽的北风,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灌进屋里。

仅仅是站在门外,孙大成就能感觉到,这间屋子,和一个露天的棚子,恐怕没有太大的区别。

屋子里,昏暗的油灯下,正上演着一幕短暂的“盛宴”。

一张用几块木板拼凑而成、高低不平的桌子上,摆着几个菜。一盘水煮冬瓜,为了好看,蔡梅特意多放了些红亮的辣子,远远看去,竟有几分红烧肉的错觉。一盘蒸得烂熟的南瓜,黄澄澄的,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还有一盘山芋,和一盘清水煮大白菜。

这便是蔡梅家,一年之中最丰盛的年夜饭。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桌子中央,那只破了个豁口的瓦罐里,盛着的一锅……雪白的米饭。

米饭的香气,混合着南瓜的甜香,在充满着药味和霉味的空气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的诱人。

蔡梅的弟弟,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小男孩,正眼巴巴地盯着那锅白米饭,喉头不断地耸动,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得离谱的护院服,那是姐姐蔡梅的衣服,袖子挽了好几圈,下摆几乎拖到了地上。但这身衣服,却是他穿过的,最厚实、最暖和的衣物。

他伸出黑乎乎的小手,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递到姐姐面前,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那只小手的手腕上,皮肤因为长期受冻,裂开了一道道紫红色的口子,像一张张小嘴,无声地诉说着饥寒。

“真是浪费!太浪费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角落的床铺上传来。一个干瘦的老头,裹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被,挣扎着坐起身,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不停地嘟囔着?

“这白米饭,怎么能这么吃!抓一把米,拌上大半的糠,蒸成菜粑粑,够我们吃上一个月了!”

这是蔡梅的爹,老蔡头。他有很重的肺病,常年卧床,吃药吊着一条命。为了给他看病,家里早已是债台高筑。

蔡梅每月在黄家领的那点饷银,刚一到手,就被上门讨债的邻里乡亲们分刮干净,根本留不下一文钱。

这锅白米,是蔡梅的“私产”。

是她每天在食堂打饭时,趁人不注意,从米缸里飞快地抓一把,揣进兜里,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

为了能心安理得地“偷”这点米,她在食堂每餐都只吃一碗饭,把省下的口粮,换成了这能让弟弟和父亲在年夜里尝到的一口香甜。

“爹,今天是大年三十,您就别絮叨了!”

蔡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她挺直了腰板,仿佛这样做,就能驱散这屋子里的贫穷与寒冷?

“今天,咱们就吃大白米饭!”

她接过弟弟手里的碗,脸上带着一种神圣的、骄傲的表情,揭开了瓦罐的盖子。那股更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让小男孩发出一声幸福的欢呼。她舀起满满一勺雪白的米饭,正要扣进弟弟的碗里。

“吱呀——”

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夹杂着冰碴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吹得那豆大的油灯火苗一阵狂舞,险些熄灭。

屋里的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同时朝着门口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如山岳般的身影。他背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那身笔挺的护院服,和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势,却让蔡梅瞬间如坠冰窟。

她手里的饭勺,“当啷”一声掉回了瓦罐里,溅起点点米粒。

“教……教官!”

蔡梅的血,一瞬间凉透了。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来?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完了!

一定是自己偷米的事情,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得她魂飞魄散。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赶出护院队,家中断了唯一的收入,卧病在床的爹没钱买药,年幼的弟弟跟着自己挨饿受冻的凄惨景象。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咳咳……咳咳咳!”

老蔡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

孙大成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屋内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触目惊心百倍。

那漏风的墙壁,那破败的桌椅,那盘子里所谓的“年夜饭”,那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那个穿着姐姐的衣服、手腕上满是冻疮的孩子……以及那锅,在这穷困潦倒的环境里,显得无比珍贵,也无比讽刺的白米饭。

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刺痛,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心。

他自诩重情重义,却对身边学员的苦难视而不见。他每天逼着她们挑战极限,却不知道,她们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保证。

他只怪自己,根本没有用心。

“一人做事一人当!”

就在孙成心头翻江倒海之时,蔡梅突然抬起了头,她的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眼神里却迸发出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她往前一步,将瘦弱的弟弟护在身后,梗着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米是我偷的!跟他们没关系!我只是想让爹和弟弟在过年吃上一口白米饭!教官,要罚就罚我一个人,要打要骂,要开除我,我都认了!”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发着抖,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悲壮的坚韧。

孙大成看着她,看着这个在训练场上流血流汗从不吭声,此刻却为了保护家人而挺身而出的姑娘,心中那股刺痛,化为了一股灼热的暖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口中,迸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立正!”

这声命令,如同烙印一般,早已刻进了蔡梅的骨子里。她的身体,甚至比她的大脑反应更快。几乎是在声音落下的瞬间,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并拢双脚,挺直脊背,双手紧贴裤缝,摆出了一个标准的军姿。

屋子里,只剩下老蔡头压抑的咳嗽声,和窗纸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声音。

孙大成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蔡梅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再次下达了命令。

“向后转!跑步走!”

蔡梅的身体再次机械地执行了命令,一个标准的后转身,面向了那扇破败的木门。她的心里一片茫然和绝望,这是要……把自己赶出去吗?

就在她准备迈出那沉重一步的时候,孙大成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去宿舍的厨房,把墙角那半袋大米扛过来!还有挂在梁上的那块腊肉,也一起拿过来!”

蔡梅的脚步,猛地顿住。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以为自己是太过恐惧,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她缓缓地,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看向孙大成。

孙大成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表情,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审视与威严。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其中,没有半分责备。

他看着这个故作坚强,眼眶里却早已蓄满泪水的姑娘,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允许我的学员,过年没有肉吃!”

轰!

就这一句话,仿佛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蔡梅用尽全身力气筑起的所有防备。

那故作的坚强,那悲壮的决绝,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被暖到了。

不是因为那半袋大米,也不是因为那块腊肉。而是因为那句“我的学员”。

原来,他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偷米贼。

原来,他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

豆大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滚滚而下。她想说声“谢谢”,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这个在训练场上摔得头破血流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坚强姑娘,此刻,却哭得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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