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缕发丝，焦糊的气味在庄严肃穆的章台宫内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诡异感。
寂静。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燕丹这石破天惊、决绝到近乎自残的举动震得魂飞天外，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发出半点声响。
唯有那盆炭火，仍在不知疲倦地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写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脸庞。
嬴姓宗亲们脸上的愤怒和质疑尚未完全褪去，便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们死死盯着那个站在火盆前、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身形单薄却脊背挺得笔直的少年。
削发断亲！自绝宗庙！
这在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时代，是比断臂剜心更加决绝、更加彻底的背叛与决裂！
这意味着他燕丹，从此不再是燕国的太子，不再是姬姓宗庙的继承人，他亲手斩断了自己与故国的一切退路，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无根无萍、只能依附于大秦生存的浮萍！
狠！太狠了！
方才还激烈反对的宗室重臣们，此刻只觉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质疑燕丹的忠诚，质疑他身为他国太子的立场，而燕丹，就用这种最惨烈、最不容置疑的方式，给出了他的答案。
态度，无疑是极其端正，甚至端正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可是……真的吗？
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几位老宗正之间隐秘交汇。
如此狠绝的心性，对自己都能下这般狠手，对他人又会如何？
这究竟是真心归附，还是一场更为深沉、更为可怕的算计？
那平静面容之下，隐藏的究竟是赤诚，还是更深的野心？
暂且先看看吧……
几乎所有的宗室成员都在心底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反对的声音暂时偃旗息鼓，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审视与戒备。
这道用断发划出的界限，太过清晰，也太过极端，反而让人不敢轻易相信。
吕不韦垂着眼睑，宽大的袍袖下，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冰凉。
他发现自己又一次低估了这个少年。
昨夜宫变，燕丹机变百出，智计连环，已让他心生警惕。
今日这突如其来、高到离谱的封赏，更是将燕丹架在了火上。他本以为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会惊慌失措，会推拒不安，甚至会因此引来宗室更激烈的攻讦，从而让他有机可乘。
可他万万没想到，燕丹的反应竟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几乎是在嬴异人话音落下、宗室发难的瞬间，就精准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他那燕国太子的身份！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用最惨烈、最直观的方式，将这个最大的“问题”亲手粉碎！
快、准、狠！
这份在巨大压力下瞬间洞察本质的敏锐，这份壮士断腕、毫不犹豫的决绝，这份敢于当着满朝文武自绝退路的狠辣……便是浸淫朝堂数十年的老狐狸，也未必有这般魄力！
吕不韦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之前对燕丹的评价，还是太低了。
此子绝非仅仅是聪慧机敏、得太子欢心那么简单。
他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变数，一个心思深沉、手段狠绝的潜在对手。
嬴异人将这样一个人，以如此高的起点和特权，直接塞到他身边，名为“协同学习”，实为分权制衡……
吕不韦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朝堂之上，那看似温和清俊的少年，将会如何一次次地，成为他推行意志的巨大阻碍。
该如何应对？
吕不韦的脑海飞速运转，所有的得意与志满意得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与警惕。
与下方众人的惊涛骇浪相比，王座之上的嬴异人，面色虽然依旧苍白，那双深陷的眼眸中，却缓缓荡开一丝几不可查的、近乎欣慰的波澜。
果然……他没有看错人。
燕丹的反应，甚至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好，还要快！
他就是要逼燕丹表态，逼他斩断过往，他给出的筹码太高，高到燕丹无法拒绝，同时也高到燕丹必须付出对等的、足以让秦国宗室暂时闭嘴的“投名状”。
而燕丹，精准地理解了他的意图，并且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决绝，给出了这份“投名状”。
削发断亲，自绝宗庙……便是他嬴异人，也未必能下得了如此狠心。
有此子在政儿身边，以其心智、狠绝，以及对政儿那份显而易见的回护之心，未来……或许真的能制衡甚至压制住权倾朝野的吕不韦，不至于出现臣强君弱、权相欺主的局面。
更何况，吕不韦终究会老去。
而燕丹，还如此年轻。
他今日种下的这步棋，或许在未来十几年后，才能真正展现出它的威力。
燕丹，就是他为自己死后，为年轻的嬴政，留下的又一个“吕不韦”——一个更年轻、与嬴政羁绊更深、或许也更可靠的“吕不韦”。
想到这里，嬴异人心中那最后一丝因利用和逼迫而产生的负疚感，也渐渐淡去。
帝王心术，本就如此。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定鼎的威严：“安秦君忠心可鉴，日月可表。自此，谁再质疑安秦君于我大秦之心，便如此发！”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依旧处于震惊中的群臣，最终落在燕丹身上：“爱卿，平身吧。”
“谢大王。”燕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
他站起身，短发让他看起来有些怪异，却又奇异地凸显出那双清亮眼眸中的坚定。
而此时此刻，最受震撼，心思最为汹涌澎湃的，却是站在王座之侧，一直被内侍暗暗拦着的嬴政。
他只有十三岁，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父王与吕不韦之间那无声的刀光剑影，不能完全洞察朝堂之上每一个微妙的眼神和算计。
但他看得懂那断落的发丝，闻得到那焦糊的气味，听得懂那句“姬丹已死”。
他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绝宗庙是何等严重的事情！
他的丹哥哥，为了他，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留在秦国，留在他的身边，竟然做出了如此惨烈的牺牲！
他抛弃了故国，抛弃了太子的尊荣，甚至抛弃了宗族姓氏赋予他的根基！
从此以后，丹哥哥就只有他了。
只能依靠他，只能属于他。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如同狂暴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嬴政的心脏。
那里面有巨大的震惊，有难以言喻的心疼，有看到断发时一刹那的恐慌，但更多的，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掉的感动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强烈的占有欲。
丹哥哥为他做到了这一步！
父王这是在为他铺路，为他留下最可靠的臂膀。
而丹哥哥，回应了这份沉重的托付。
嬴政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他死死盯着阶下那个身影，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冲下去紧紧抓住对方的冲动。
他只是用力地、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我的！他是我的！从此以后，他只是我一个人的燕丹！谁也不能再把他从我身边夺走！谁也不能！”
少年的情感纯粹而炽烈，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种澎湃于心口的灼热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朝堂之上的惊澜，似乎随着那盆燃烧殆尽的发丝，暂时平息。
但每个人心底掀起的波澜，却才刚刚开始荡漾开来，未来的朝堂，必将因这位新晋的、斩断了过去的安秦君，而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