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子夜,九龙江入海口以南约二十里的一处僻静海湾,月暗星稀,海风裹挟着湿冷的咸腥气,吹动着岸边红树林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四周死寂。
两艘体型硕大、吃水颇深的广船,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泊在离岸不远处的黑暗中,船上不见灯火,只有模糊的人影在船舷边无声移动。
几条小艇如同水鬼般,正从岸边将最后一批捆扎严实的货箱运上大船。
顾云卿伏在红树林边缘的一处泥滩后,浑身已被潮水浸透,冰冷的寒意刺骨,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紧紧锁定着那两艘船。
他身边,是十余名精挑细选、水性极佳的巡海民壮和锦衣卫力士,人人衔枚,屏息凝神。
“顾爷,看旗号,是潮州‘福昌号’的船,但船上的人,不像普通水手。”一个浑身黝黑、如同海泥里钻出来的民壮头目凑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他是顾云卿重金招募来的疍家好手,对这片海域了如指掌。
顾云卿微微点头。他早已得到线报,这批货是漳泉几家豪商凑集的上等生丝和景德镇细瓷,价值巨万。他们舍近求远,不走月港,甘冒风险在此地秘密装船,目的不言而喻——要么是直接走私出海,要么就是去“犒劳”某股海盗,换取对方对月航线的骚扰甚至攻击。
时间一点点流逝,装货已近尾声。就在此时,远处海面上,隐隐传来了桨橹破水之声,声音沉闷而密集,绝非一两艘小船。
顾云卿眼神一凛,抬手做了个准备的手势。所有伏在泥水中的汉子,肌肉瞬间绷紧,手按住了腰间的短刃、分水刺,或是身旁摆放着的强弓劲弩。
来了!
只见三艘形制古怪的快船,如同幽灵般从黑暗的海平面下钻出。它们船体狭长,船首尖锐,帆橹并用,速度极快,船头上依稀可见一些狰狞的图案雕刻——正是横行这片海域的海盗,“混海龙”陈国辉麾下的“蜈蚣快艇”!
两艘广船上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打起了灯语。很快,一条小艇从广船放下,朝着海盗船迎去,艇上站着个管家模样的人,手里似乎还捧着什么东西,想必是洽谈“买路钱”或是“交易”细节。
时机到了!
顾云卿猛地一挥手下劈!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撕裂夜的寂静,在空中炸开一团微弱的火光。这是进攻的信号!
“杀!奉市舶司文部堂令,缉拿走私,剿灭海寇!” 顾云卿清冷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虽不高亢,却清晰无比。
刹那间,埋伏在红树林中的巡海船队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这是三艘经过改造的槽船,船体轻快,每船上配有十名弓弩手和五名跳帮手,虽然比不上海盗的蜈蚣快艇专业,但胜在出其不意!
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海盗快艇和那两艘广船!惨叫声立刻响起,海盗船上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遭遇伏击,顿时一阵大乱。
那三艘海盗快艇反应极快,立刻放弃接洽,调转船头,试图利用速度优势拉开距离,并用船头的碗口铳进行还击。“轰!”“轰!”几声闷响,铁砂弹丸打在巡海船周围的水面上,激起丈高水柱。
“靠上去!跳帮!”顾云卿所在的指挥船一马当先,他亲自操起一张硬弓,连珠箭发,箭无虚发,瞬间将一艘海盗快艇船舷边的两名弓手射落海中。
疍家出身的民壮们展现出惊人的水性,不等两船完全靠拢,便如同鱼儿般跃入海中,手持分水刺和短刃,从水下向海盗船发起了攻击。
战斗在漆黑的海面上激烈展开。
兵刃交击声、呐喊声、火铳的轰鸣声、落水者的扑腾声混杂在一起。顾云卿身先士卒,剑光如匹练,所过之处,海盗纷纷倒地。
他带来的虽然多是新兵,但仗着突袭之利和一股子保卫家园(月港即是他们新的生计所在)的血勇,竟与凶悍的海盗杀得难解难分。
那两艘广船见势不妙,升起船帆就想趁机溜走。但顾云卿早已防备,分出一艘巡海船死死咬住其中一艘,用弓弩压制其船舷,使其无法全力航行。
就在战况焦灼之际,东南方向突然亮起了更多的灯火,隐隐有更大的船影出现!
“是官军!是漳州水师的船!” 广船上有人惊恐地大喊。
顾云卿心中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地方水师果然被调动了,他们是来“解围”还是来“灭口”?
然而,那几艘打着漳州水师旗号的战船,却远远地停在了战场外围,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静静地观望着,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秃鹫。
顾云卿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坐山观虎斗!无论谁胜谁负,他们都乐见其成。若海盗胜,则市舶司威信扫地;若市舶司胜,他们也来得及出来“收拾残局”,甚至抢功。
“想捡便宜?没那么容易!” 顾云卿眼中寒光爆射,他知道,必须速战速决!他猛地将剑指向那艘被缠住的广船,厉声喝道:“集中火力,先拿下那艘货船!抓活的,尤其是船上的主事之人!”
巡海船队闻言,攻势更猛,不顾海盗快艇的骚扰,拼死向那艘广船靠拢。
几个悍勇的民壮冒着箭矢,终于将飞爪甩上了广船船舷,开始奋力攀爬。
海盗头目见势不妙,又见官方战船按兵不动,己方已落下风,再打下去恐怕要全军覆没,只得恨恨地呼哨一声,指挥剩余的两艘快船,丢下那艘被缠住的广船和同伴,狼狈地向深海逃窜。
失去了海盗的掩护,那艘广船很快被顾云卿的人马控制。
船上的水手和护卫大多跪地投降,而那个之前去与海盗接洽的管家模样的人,则面如死灰地被押到了顾云卿面前。
天色微明,海面上的战斗已经结束。一艘海盗快艇被击沉,一艘广船被俘,缴获走私生丝、瓷器无数。顾云卿这边也付出了十余人伤亡的代价。
他站在缴获的广船船头,看着远处那几艘依旧徘徊不去的漳州水师战船,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命人打出旗语:“走私已平,海盗已遁,多谢友军掠阵!”
这句充满讽刺的旗语,让那几艘水师战船停顿片刻,最终悻悻调头离去。
顾云卿没有追击,他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抓住了活口和赃物!这才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海面时,顾云卿押解着俘获的船只和人员,带着缴获的赃物和阵亡弟兄的遗体,缓缓驶回月港。
九龙江口的火光与厮杀已经熄灭,但它点燃的,将是席卷整个东南官场与海疆的更大风暴。
文贵手中的刀,已然见血,接下来,便是沿着血迹,直捣黄龙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