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卫指挥使衙门里,赵信看着一副新送来的山文甲叶片,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陛下那三十二万两真是雪中送炭,这批军械,是他重建镇江卫、练出新军的底气。
“报——!” 一名亲兵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大人!不好了!咱们的军械……在广德州地界,被广德卫的人给扣了!”
赵信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扣了?他们凭什么扣?兵部勘合文书不是一并送去了吗?”
“他们……他们看都不看文书,就说要查验!带队的是个姓王的千户,说话横得很!”
赵信压下火气:“再去人!拿着文书,好好跟他们说!这是咱们的命根子!”
第二天,回报的人鼻青脸肿地回来了。“大人!那帮王八蛋根本不讲理!那王千户说……说……”亲兵不敢再说。
“说什么?!”
“说咱们是‘幸进之辈’,不懂规矩……说这批货,他们广德卫缺衣少甲,正好……正好笑纳了,让咱们别再做梦了!”
轰!赵信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幸进之辈?不懂规矩?
他赵信在镇江卫兢兢业业,受尽排挤时,怎么没人说他幸进?
如今陛下信重,拨下饷银购置军资,反倒成了别人眼中的肥肉?广德卫那群老爷兵,平日里欺压百姓、吃空饷喝兵血倒是在行,如今竟敢明目张胆抢劫到老子头上!
他强忍怒火,第三次派人前往,这一次是他的一个心腹把总,言辞更为激烈地提出抗议。
傍晚,那把总被人抬了回来,身上倒是没新伤,但脸色铁青,是活生生气晕过去的。
抬他回来的士兵哭诉:“广德卫的人把我们晾在营外两个时辰,最后出来个书办,丢下一句话:‘东西我们收了,想要?让你们赵指挥使去兵部哭诉吧!’”
欺人太甚!
赵信猛地站起身,他环顾四周,看着衙门里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新兵,这些小伙子是他好不容易招募来的,就指着这批军械武装起来。
如今东西被抢,难道要让这些信任他的儿郎们空着手、穿着破袄去操练?去打仗?
官场的规矩?层层上报?等兵部行文?等到那时,那批盔甲早就被广德卫的人瓜分干净了!到时候谁还会认账?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这些嗷嗷待哺的兵!
去他妈的规矩!
“擂鼓!聚兵!”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数百名刚刚招募、血气方刚的新兵集合完毕,他们虽无甲胄,但手持棍棒刀枪,眼中满是为主将愤慨、为自身利益而战的火光。
“儿郎们!”赵信站在台阶上,“广德卫那帮蛀虫,抢了咱们的保命甲,断了咱们的活路!你们说,怎么办?!”
“抢回来!” “干他娘的!”
“好!跟我走!去把属于咱们的东西,亲手拿回来!”赵信翻身上马,一马当先,带着这支愤怒的队伍,直扑广德卫扣押军械的仓库。
广德卫的人显然没料到赵信竟敢直接动武,仓促间组织抵抗。
双方在仓库门前爆发激烈冲突,棍棒交加,拳脚横飞,怒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赵信身先士卒,亲自抡起一根哨棒,打得几个广德卫兵士抱头鼠窜。
混战中,他一眼看到了那个姓王的千户正想溜走,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双目赤红:“老子的盔甲呢?!”
那王千户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指着一个仓库。赵信一把推开他,带人砸开库门,果然看到他们崭新的军械都被胡乱堆放在角落里。
“搬!全部搬走!一件不留!”赵信怒吼着。
最终,赵信带着儿郎们,抢回了属于自己的军资,也留下了满地狼藉和数十名头破血流的广德卫官兵。
回程的路上,赵信看着车上找回的盔甲,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他知道,这事,闹大了。但他不后悔——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当别人不跟你讲规矩时,你就得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说话!
广德卫指挥使刘全福及其一众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军官,几乎是抬着“伤员”,浩浩荡荡、哭天抢地地堵到了应天巡抚衙门,状纸递得比谁都冤。
“抚台大人!您可要为我等做主啊!”广德卫指挥刘全福使捶胸顿足,指着自己身上的尘土(或许还有刻意抹上去的鸡血),“那镇江卫赵信,蛮横无理,目无法纪!竟敢公然兴兵,袭击友军!打伤我部官兵数十人,强抢军械!这……这形同造反啊抚台大人!”
堂下跪倒一片,哭声、诉苦声、对赵信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
荆本澈高坐堂上,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烦躁涌上心头。
他刚刚自掏腰包勉强安抚下孙昌祚在常州捅出的篓子,还没缓过气,赵信这边又给他来了个武装冲突!
他耐着性子听完广德卫众人添油加醋的控诉,心里却明白。刘全福是个什么货色,他岂能不知?
吃空饷、役军士、欺压地方,是出了名的兵痞窝子。扣押兄弟部队军械这种事儿,他们绝对干得出来,而且看这反应,赵信所说“强占”之词,恐怕八九不离十。
然而,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处理起来又是另一回事。赵信千不该万万不该,不该直接带兵打上去!
这一打,有理也变成了三分理亏,授人以柄,将事情彻底闹到了无法私下转圜的地步。
荆本澈揉了揉眉心,猛地一拍惊堂木!
“肃静!”
堂下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他。
荆本澈目光先扫过广德卫众人:“尔等所言,本抚已知。广德卫与镇江卫同属朝廷经制之军,竟发生此等械斗之事,成何体统!尔等言镇江卫抢夺军械,本抚问你,赵信为何独抢你广德卫之械?他所抢之械,又是从何而来?为何恰在你刘全福辖地之内?”
几个问题抛出,广德卫指挥使刘全福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支吾着试图辩解:“这……或许是有些误会……但他们打人总是真的……”
“哼!”荆本澈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是否误会,本抚自会查明!尔等且先回去,将事情经过、人员伤亡、损失几何,具结成文,详细报来!若有虚报诬告,本抚定不轻饶!”
先将广德卫的人稳住打发走,荆本澈立刻说道:“来人!速持本抚手令,前往镇江卫,令指挥使赵信即刻至巡抚衙门回话!让他给本抚好好解释解释,带兵冲击友军,该当何罪!”
他的语气极其严厉,完全是上司呵斥惹祸下属的态度。
但在心底,荆本澈却在飞快地盘算:“赵信虽莽撞,但其事出有因,广德卫理亏在先。此事绝不能重重惩处赵信,否则寒了实干之心,正中了那帮蠹虫下怀。但也不能不罚,否则无法服众,助长此风。”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此事压下去,淡化处理。需得让赵信认个‘行事急躁、方法欠妥’之错,小惩大诫。同时,要紧抓刘全福无理扣押军械之事,反戈一击。若刘全福识相,就此罢休,双方各退一步,最为妥当。若广德卫不识相……”
“……那就别怪本抚新账旧账一起算,好好查一查你广德卫的亏空和旧案了!”
他打定主意,要在这场风波中,看似公正,实则尽可能地回护赵信。
毕竟,赵信再能惹祸,也是在为陛下办事,在试图重建一支能战的军队。
而广德卫,早已是腐烂的脓疮。两害相权,他自然要保住那个还有救的。
朱由检看着手中那份来自应天巡抚荆本澈的、字里行间都透着绝望与疲惫的奏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此刻终于深刻地、血淋淋地明白了,为何历朝历代官员的任命都要讲究按部就班,要层层筛选考察,要观察其资历、心性、手段,要……要慢!
他破格提拔的这四位“干才”,果然没一个让他“失望”!
李振彪在和州拆庙清丈,搞得天怒人怨;孙昌祚在常州解散卫所,逼得荆本澈自掏腰包安抚;吴大有在应天练兵练得怨声载道……
而现在,最后一位,也是他原本以为最靠谱、最沉稳的赵信,竟然给了他一个“惊喜”——这位镇江卫指挥使,直接带着他新募的兵马,跟隔壁的广德卫真刀真枪地打起来了!
奏本上写得清楚:赵信用陛下给的三十二万两银子,好不容易采购来一批急需的盔甲器械,途经广德州地界时,竟被广德卫的官兵以“稽查违禁军械”为名,强行扣留!
若只是扣留查验也就罢了,广德卫的人竟嚣张地直接放话:“这批货,你们别想要了!我们广德卫弟兄们缺衣少甲,正好拿来用了!”
赵信闻讯,先是派人前去理论交涉,据理力争,言明此乃镇江卫军资,有兵部勘合文书为证。
奈何广德卫那边蛮横无理,仗着地头蛇的身份,根本不予理会,反而讥讽赵信一个“幸进之辈”不懂规矩。
三番两次之后,赵信那在镇江卫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军人血性彻底爆发了。
他竟直接点齐了麾下数百名刚招募不久、火气正旺的新兵,浩浩荡荡杀奔广德卫扣留军械的仓库!
双方一言不合,当场火拼!刀枪并举,棍棒横飞!虽然还没动真格的杀人,但已是头破血流,伤者数十人!
最后是赵信凭着一股狠劲,硬生生从广德卫手里把被扣的军械又给抢了回来!
事情,彻底闹大了。
朱由检放下奏本,一只手无力地捂住了脸。他都能想象出荆本澈写这份奏报时,那副快要崩溃的模样。
“理由……倒真是挺‘靠谱’的……”皇帝发出一声不知是哭是笑的叹息,“护持军资,维护麾下利益,说起来还是对方先挑事,先动手抢东西……赵信这反应,放在军中,甚至还能算是有血性、护犊子……”
就在荆本澈苦思冥想如何各打五十大板、艰难平衡之际,一道来自南京乾清宫的圣旨,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直接送到了应天巡抚衙门和镇江卫、广德卫。
旨意内容简单、粗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广德卫指挥使刘全福,驭下无方,纵兵为祸,竟至公然劫掠友军军械,跋扈营私,罪无可恕!着即革去一切职务,锁拿进京,交刑部、都察院严审论罪!”
“镇江卫指挥使赵信,虽行事稍欠稳练,然其情可悯,其志可嘉,护持军资,维护麾下,堪为将领表率。着赵信兼任广德卫指挥使一职,整饬两卫军务,钦此!”
这道旨意,让所有相关人士目瞪口呆。
荆本澈接到旨意时,先是愣了片刻,随即长长地、复杂地吁了一口气。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陛下果然如他所料,选择了最彻底、最霸道的“护犊子”方式,直接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这比他预想的任何调解方案都要干脆利落。
但同时,他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陛下此举,固然痛快,但也必将引起江南旧有军头体系的剧烈反弹!
这等于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只要是他陛下看重的人,哪怕惹了再大的祸,不仅不受罚,反而能兼并苦主的地盘!
他这个应天巡抚,接下来要面对的舆论压力和安抚工作,恐怕比之前还要艰巨数倍。他只能苦笑着自言自语:“陛下啊陛下……您这可真是……罢了罢了,臣尽力而为吧。”
赵信跪接圣旨时,整个人都懵了。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申饬、罚俸、甚至暂时停职的准备,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惩罚,而是……兼并?升官?
他捧着那卷黄绫,感觉烫手。狂喜之后,便是巨大的压力和惶恐。兼任广德卫指挥使?这意味着他要把那群兵痞老爷也纳入麾下?
要去接管一个刚刚和自己打过仗、对自己充满敌意的烂摊子?陛下这份“信任”,简直比最严峻的惩罚还要沉重!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叩首:“臣赵信,领旨谢恩!必当竭尽所能,整肃两卫,不负陛下天恩!”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再也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只能迎着风浪,把这副沉重的担子挑起来。
而被革职拿问的广德卫指挥使刘全福,在接到旨意的那一刻,直接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他原本还想借着受伤和“被袭击”的由头大闹一场,甚至已经暗中联络了南京的某些关系,准备狠狠参赵信和荆本澈一本。
却万万没想到,皇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掀了桌子!他不仅没能扳倒赵信,反而把自己和整个广德卫都赔了进去!
“陛下……陛下怎能如此……我不服!我不服啊!”然而,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已经上前,剥去了他的官服,套上了锁链,任何不甘和嚎叫都已是徒劳。
朱由检独坐乾清宫,对着那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和各地送来的“事故”汇报,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与自我怀疑。
“不对啊……”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喃喃自语,“朕当年在北地,破格提拔的人也不少,虽说也有几个刺头,但总体还是挺靠谱的啊?”
他掰着手指头细数:“孙传庭……嗯,这位是又臭又硬,榆木疙瘩一个,但办事能力没得说。马祥麟……咳,这位脾气是爆了点,打仗也是不要命的主,可对自己忠心耿耿,指哪打哪。”
再数下去,他心情好了不少:“卢象升,文武双全,忠勇勤勉,是朕的肱股之臣!孙承宗老成谋国,周文郁踏实肯干,李邦华清正刚直,都是能托付大事的。
就连李岩和他娘子红娘子,虽是流寇出身,可归顺后办事得力,把河南也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沈云英,虽是女子,却有其父沈至绪的忠烈之风,与孙芸、严着那些年轻将领一样,都是可造之材……”
这么一想,他在北方提拔的人才,成功率还是挺高的嘛!怎么一到这江南之地,画风就突变了呢?
李振彪是只认死理的铁尺子,孙昌祚是挥金如土的散财童子(专散皇帝的钱),吴大有是狂热练兵魔,连看起来最老实的赵信,也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难道真是这江南风水有问题?专门催生奇葩?”朱由检忍不住吐槽,“还是说……朕的运气在北边都用光了?”
他仔细琢磨,渐渐品出点味道来了。北方历经战乱和流寇肆虐,原有的官僚和利益集团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他提拔的人,很多是临危受命,面对的是相对简单,或者说更赤裸裸的敌人——要么是鞑子,要么是流寇。大家目标一致,活下去,打胜仗,反而容易拧成一股绳。
而江南则完全不同。此地承平二百余年,士绅势力盘根错节,官场关系网密不透风,凡事讲究个“潜规则”、“体面”。他派去的这些从底层爬上来的“愣头青”,习惯了军中直来直往的作风,根本不懂,或者不屑于去懂江南官场那套弯弯绕绕。他们拿着皇帝的尚方宝剑,只知道猛打猛冲,结果就是到处碰壁,到处树敌,弄得鸡飞狗跳。
“唉……”朱由检长叹一声,算是想明白了几分。不是他看人的眼光变了,而是环境变了。他把一群习惯了在荒原上厮杀的狼,扔进了一个布满无形蛛网的精致园林里,狼觉得浑身不自在,横冲直撞,而园林里的蜘蛛们则觉得这些狼粗鲁、野蛮、破坏规矩。
“罢了罢了,”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奇葩就奇葩吧,能办事就成。反正朕这个皇帝,在他们眼里估计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奇葩。正好,奇葩对奇葩,看谁更能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