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究竟是一个什么类型的国家?
是精耕细作的农业型帝国?是等级森严的封建型社会?还是中央集权的郡县型王朝?
都是。
而其最根本的政治形态,是屹立于这套庞大体系顶端的君主国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套观念深入帝国的骨髓,构成了其理解世界秩序的基本框架。
那么,当这个古老的君主帝国,望向万里之外陷入纷争的英格兰时,它会作何选择?
一边,是承袭上帝恩典、血统高贵、权柄来自神授的国王查理一世。
另一边,是一群以下犯上、挑战王权、自行集结的所谓“议会”。
在大明朝廷眼中,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选择。
那群议员,无论其口号多么动听,其本质就是乱臣贼子,是颠覆纲常、祸乱国家的根源。
于道统而言,儒家伦理与王朝法统坚决站在君主一边。支持议会,等同于承认“臣子可以反抗君父”,这将动摇大明自身统治的神圣性与合法性。朱由检若这么做,满朝文官首先就会以“悖逆祖制”的罪名群起反对。
于现实而言,一个稳定的、单一的权力中心,才是可靠的外交对象。
与一个争吵不休、派系林立的“议会”打交道,充满了不确定性与风险。
今天达成的协议,明天可能就被新的多数派否决。
而支持一个深陷困境的国王,雪中送炭,将来所能获得的回报与友谊,将远胜于锦上添花。
因此,答案昭然若揭。
大明只会,也只会选择与一位合法的国王交涉。
这不是策略,而是基于其国家本质的必然。
那群“议会”成员,在大明朝堂看来,不过是僭越的叛臣,其使者甚至不配享有正式的外交礼遇。
乾清宫外的喧嚣,并未持续太久。
那几位奉议会之命前来的“新外交人员”,甚至未能踏过宫门的门槛,便被大明朝廷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
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驱逐——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肃立两侧,虽未动兵刃,但那冰冷的威压已足以令不速之客胆寒。
代表大明发出声音的,是外交部尚书鹿善继。
这位老臣立于高阶之上,声如洪钟,“大明朝廷,只认可英格兰与苏格兰的唯一合法君主,查理一世国王陛下。尔等僭越权柄,擅遣使节,于礼不合,于法不容!回去告诉你们那些乱臣贼子——大明,永不与悖逆纲常之徒交谈!”
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如同一纸正式的外交照会,彻底划清了大明的界限。
而暖阁之内,朱由检依旧气定神闲地翻动着他的羊肉串,仿佛窗外的一切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曹化淳低声禀报着鹿善继处理的结果,朱由检只是“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半分意外。
没错,这位爷自己并未出面,而是让自家尚书去打了一场漂亮的头炮。
暖阁内,
朱由检在此接见了威廉·柯林斯——这位堪称“老相识”的英格兰大使。
十载春秋,足够让一段外交关系沉淀出几分私人交情,更何况,两人之间还连着一条坚实的金脉与军工纽带。
朱由检设在天津港的那一整套军工基业——以及那庞大船坞——其最初的技术、匠人与启动资金,正是来自英格兰王室的“慷慨”投资。
当然,这份厚礼是查理一世那位已故的父亲,詹姆斯一世当年为了打开东方贸易大门而递出的橄榄枝,与眼下这位焦头烂额的查理陛下并无直接干系。
然而,这份渊源,此刻却成了威廉手中最重要的外交筹码,也是朱由检无法轻易割舍的战略资产。
“陛下,”
威廉深深一躬,往日的神采被疲惫与焦虑取代,但眼神依旧坚定,“请原谅我此前的失仪。我……我已一无所有,除了对国王陛下不变的忠诚。”
朱由检摆了摆手,氤氲的茶香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
“人,朕是帮你赶走了。”
他语气平淡,“但凡事不可做绝,这个道理,朕希望你也能明白。”
他稍稍前倾身体,目光深邃,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听着,朕可以给你的国王提供援助,要钱要粮,乃至军械火器,都不是不能商量。但有一个条件——这一切,绝不能以大明朝廷的名义进行。”
半个月后,
一则看似寻常的人事变动从兵部流出:自崇祯八年起便效力于大明新军、战功卓着的两位原英国低阶军官——罗伯特·肖恩与华莱士·格雷厄姆,正式以总兵官衔,光荣致仕。
这份恩遇可谓极尽体面,彰显了朝廷对两位异国将领十余年忠诚服务的认可。
几乎与此同时,他们一手参与训练并统领的那三万新军,也如期进入为期半年的“整体轮换修整期”。
正是在此名义下,近五千名经验丰富的老兵——其中许多是参与过辽东战事、剿灭流寇的悍卒——被“优化”出作战序列。他们每人怀揣着高达一百两的丰厚退伍金,悄然离开了军营。
当晚,威廉·柯林斯在其位于北京的寓所内,秘密会见了这两位刚刚“功成身退”的原英国皇家卫队军官——肖恩少尉与格雷厄姆中尉。
这二位老了吗?
恰恰相反。
当年他们初至大明,投效朱由检麾下时,罗伯特·肖恩年方三十,华莱士·格雷厄姆三十二,正是年富力强、野心勃勃的年纪。
为大明操练新军整十载,如今也不过四十出头,正值一名军官经验、精力与决断力臻于巅峰的黄金时期。
他们脸上刻着风霜,眼中却燃烧着比年轻时更炽热的火焰——那是对故土命运的关切,以及对自身所信奉的“骑士”精神的执着。
没错,他们并非简单的“保皇派”,而是自诩为秉承古老骑士道义的“骑士派”。
在他们看来,效忠合法的君王,是天经地义的荣誉,而伦敦议会的行为,无疑是可耻的背叛。
为了阻止那个议会崛起,扼杀其可能给未来大明带来的无尽麻烦,朱由检这次可谓是下了血本。
他动用的,是一支不存在于任何官方册籍上的力量:
五千精锐士卒:并非新兵,而是从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百战老卒,精通火器与阵列,纪律严明,意志如钢。
两年的弹药储备:足以支撑这支军队进行高强度、长周期的连续作战。
近百门“隼”系列火炮:这是大明军工结合的典范,轻便迅捷而射程可观,正是欧洲战场急需的野战利器。
这支武装,是大明军事改革结出的硕果,如今将被连根拔起,投入万里之外的战场。
面对如此厚重的“投资”,威廉·柯林斯也代表查理一世,押上了王国未来百年的国运作为赌注。
他在给朱由检的密约中郑重承诺:
英国在北美殖民地的所有资源产出——木材、皮毛、烟草,将优先并以最优价格供给大明。
一座新发现的金矿与两座银矿的全部收益,直接划归大明皇室。
将英国皇家海军舰队中,那艘独一无二的、拥有四层火炮甲板的五级战舰,作为“友谊的象征”,“赠送”给大明。
这已不是寻常的外交援助,而是一场将国家命运与大陆未来作为筹码的惊天豪赌。
朱由检如此明目张胆地派遣大明军队前往欧洲?
不,不,不。 这位深谙“借力打力”之道的皇帝,岂会做出如此授人以柄的愚行?他的棋,下得更为精妙,也更为深远。
一封盖着大明皇帝玉玺的密信,由专使快船送往马德里,直达他的“好哥们”——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的手中。
信中的口吻亲切而直接,仿佛只是两位老友在商议一桩合伙生意:“菲利普贤弟,英国人在北美的那份‘家当’,盘子太大,我大明一家实在吃不下,也懒得去打理。思来想去,这等好事,还得拉上自家兄弟一起发财。”
朱由检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他的方案:
英国在北美殖民地的贸易特权、资源与未来收益,大明与西班牙,以及他的“另一位好哥们”斐迪南三世,三家平分,三三三分成。
至于剩下的一成,则作为维系此同盟、打点关节、支付“行动经费”的共同基础基金。
这封信的潜台词无比清晰:大明出钱出枪,在正面扶持查理一世;
而西班牙与神罗,则需要在大西洋上展现力量,至少要对荷兰及英国议会派形成强大的战略威慑,共同承担风险。
朱由检并非只是在雇佣打手,他是在构建一个以瓜分英国海外遗产为诱饵的“神圣同盟”,将欧陆两大天主教君主国的利益,与大明深度捆绑。
他们会上朱由检这条船吗?
当然会上。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白捡的便宜,不上白不上。
西班牙宫廷和维也纳的算盘打得精明:既不用公开撕破脸皮与英国议会为敌,又能在背后实实在在分一杯羹,何乐而不为?至于风险?那自然是让冲在前面的大明和那位岌岌可危的查理一世去承担了。
于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影子军队”调动,在欧洲与美洲之间悄然上演。
仿佛一夜之间,西班牙的各个港口便“自发”聚集起上千名精悍的“退伍军人”。他们声称是自愿前往新大陆“寻找机遇”的冒险家,人人作战经验丰富,对加勒比海况和北美沿岸了如指掌。
与此同时,在德意志诸邦,两千多名刚拿到一笔“预付佣金”的“雇佣兵”也整装待发。他们名义上受雇于一家设在安特卫普的、背景模糊的贸易公司,奉命前往大西洋对岸“执行安保任务”。
这两支队伍的装备、薪饷和船费,其资金源头最终都隐秘地指向了同一处——大明皇帝的内帑。而他们的共同目标,便是在北美与罗伯特·肖恩和华莱士·格雷厄姆率领的大明“志愿军团”会师。
一场由东方帝王出资,欧陆两大王国出人出力,旨在颠覆英国政局并瓜分其海外遗产的隐秘战争,就此拉开了帷幕。所有人都藏在幕布之后,而幕布前的演员们,则即将登台。
就在大明、西班牙与神罗为保王党编织的支援网络悄然运转之时,一个让所有棋手都略感错愕的“搅局者”从东欧的雪原中冒了出来——沙俄的罗曼诺夫王朝。
这位在西欧诸强眼中尚属“野蛮与落后”的皇帝,突然在里加向各国使节放出风声,宣称他正在“认真考虑”支持英国议会。
这一嗓子喊得没头没脑,让伦敦的议员老爷们和巴黎的马扎然都摸不着头脑。
说白了,这就是一次典型的“浑水摸鱼”。
沙皇的算盘打得震天响:喊一嗓子又不要钱,万一真有冤大头愿意为这句“声援”付点“技术咨询费”呢?
于是,在这场围绕英国内战的巨大赌局中,又多了一个想空手套白狼的参与者。
虽然他的筹码不多,但他的入场,无疑让本就混乱的牌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沙俄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天主教之盾”,岂能坐视不理?
波兰立陶宛联邦,来了。
这个雄踞东欧、以翼骑兵闻名于世的天主教强国,一直自诩为抵御东方异端与北方新教势力的中流砥柱。
如今,世仇莫斯科的蛮子竟敢公然声援“叛君逆贼”的英国议会,这在华沙的贵族议会看来,不仅是政治上的挑衅,更是信仰上的亵渎。
几乎无需维也纳或马德里的鼓动,波兰的齐格蒙特三世便做出了反应。
这不仅是为了扞卫信仰荣光,更是出于最现实的地缘考量——绝不能让莫斯科在这场牵动整个欧洲的乱局中,捞到任何一丝好处,增强其影响力。
于是,一支成分复杂、装备精良的“国际志愿军团”就此成型。来自大明的退役军官、西班牙的退伍士兵,以及神罗麾下的德意志雇佣兵,此刻都有了一个统一的、光鲜亮丽的称号——“波兰军队”。
这面旗帜一举,伦敦、巴黎与阿姆斯特丹的外交场合顿时上演了一出精彩的滑稽戏。
面对英国议会派的严正抗议和法国充满疑虑的质询,北京、马德里和维也纳的回应展现出惊人的默契,口径统一得如同事先排练过一般:
大明官员一脸无辜:“我朝谨守绝不干涉他国内政。至于您所说的军队?那或许是热情仗义的波兰贵族,出于对君主制传统的同情,自发组织的私人行为,与我皇陛下无关。”
西班牙外交大臣义正词严:“我国正专注于恢复尼德兰秩序,无力他顾。那些士兵?想必是些退役后前往新大陆寻找机会的冒险家,他们的个人行为,国王陛下无从干涉,亦不承担责任。”
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节则更加直白,几乎将“甩锅”二字写在了脸上:“陛下忙于处理帝国内部事务。您说的那些事,都是波兰人干的!你们应该去华沙问问看。”
“都是波兰!你们找他去!”
这成了欧陆外交场上的一句名言。
三位君主心照不宣,联手将波兰推到了前台,让它成了一个完美的“战略缓冲带”和“责任承担体”。
而在华沙,波兰的贵族议会一开始还有些错愕,但很快便醒悟过来,并欣然接过了这个角色。
毕竟,能被三大强国同时“倚重”,让翼骑兵的威名响彻大西洋沿岸,这本身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这口看似沉重的“锅”,在波兰人看来,却是一枚闪亮的勋章。
一场由东方帝王主导,欧陆列强心照不宣参与,最后由波兰扛起大旗的隐秘战争,就在这片“集体装傻”的默契中,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