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杰坐在工作台前,台面上散落着拆解的继电器、电容线圈和几块泛着金属光泽的昆虫腿部构件。空气中弥漫着松香和金属的混合气味。他手指灵巧地用镊子夹起一个比米粒还小的精密齿轮,嵌入微型传动结构中,眼神专注得可怕。
“信号侦测车像个移动的灯塔,功率开足的时候,我的‘小家伙’靠近五百米内就会失控。”他声音平静,但熟悉他的林楚君能听出底下压抑的挫败感和不甘,“它们对特定频段的无线电波太敏感了。”
林楚君没有打扰他,只是将一杯刚沏好的、温度正好的龙井轻轻放在他手边不易碰到的地方,然后拿起旁边一张精美的请柬。“山口夫人邀我下午去虹口喝茶,听日本来的能剧大师清唱。”她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听说,山口课长对他夫人的安全极为上心,特意加派了人手,连那辆最新的‘宝贝车子’,偶尔也会在附近巡弋,确保夫人出入区域的‘绝对洁净’。”
高志杰正准备拧上微型螺丝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林楚君。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暗纹旗袍,亭亭玉立,眼神清澈,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个无关紧要的社交信息。
“虹口?喝茶?”高志杰重复了一遍,脑中技术官的思维和特工的警觉瞬间同步运转。虹口,日侨和军方机构聚集地,侦测车在那边巡弋合乎逻辑,但……
“是啊,”林楚君拿起请柬,轻轻扇了扇风,眼波流转,“傅筱庵傅市长,最近不是得了幅古画,说是宋徽宗的鹰品,宝贝得不得了,今晚要在宅邸宴请几位日本鉴赏家共赏么?他家的金库,听说固若金汤,就在虹口那边靠近日军俱乐部的方向。”
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信息——山口夫人的茶会,傅筱庵的赏画宴,以及在那片区域活动的信号侦测车。
高志杰的眼神锐利起来。“傅筱庵……”这个大汉奸,上次运送的情报直接导致一个抗日联络站被拔除,十几人遇害,早就上了清除名单。只是他深居简出,防卫严密,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
“楚君,”高志杰放下工具,身体微微前倾,“山口夫人喜欢听能剧?”
“喜欢得紧呢。”林楚君微笑,“尤其喜欢那位刚来自东京的吉田大师。我已经托人约了吉田大师,下午茶会后,专门为山口夫人单独唱一段《羽衣》,地点嘛,就安排在离傅市长府邸不远的那处日式庭院‘清寂庵’,那里环境雅致,信号……想必也是极好的。”
“清寂庵……”高志杰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大脑飞速计算着距离、时间、信号覆盖范围。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边巨大的上海地图前,目光在虹口区域逡巡。
“信号侦测车为了保证山口夫人的‘绝对安全’,以及确保‘清寂庵’这位贵客区域的‘洁净’,最佳停靠位置……在这里!”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点,那里距离傅筱庵存放古画和金库的宅邸,直线距离不足八百米。这个距离,足以让侦测车的强信号覆盖傅宅大部分区域。
“八百米……”高志杰喃喃自语,眼神里重新燃起那种林楚君熟悉的技术狂人的光芒,“‘小家伙’飞不过去,但别的东西可以!”
他转身快步走回工作台,一把扫开那些精密零件,从抽屉底层拿出一台看起来有些老旧的真空管收音机,又翻找出几个大功率的电容、电阻和一段特制的导线。
“阿四!”他朝外面喊了一声。
一直在外面亭子间假装打瞌睡的阿四立刻窜了进来,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破褂子。“高先生,有啥吩咐?”
高志杰飞快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个地址和频率数字,又拿出几卷用油布包好的东西,递给阿四:“码头,三号仓库,西墙根第三个通风口,把这东西塞进去,按这个频率,准八点,打开开关。手脚干净点,做完立刻走,去城隍庙看戏去,听到啥响动都别回头。”
阿四接过东西,看也没看就揣进怀里,咧咧嘴:“晓得了高先生,您放心,弄堂里钻惯了,保准像只夜老鼠,没人瞧见。”说完,一溜烟又没了影。
林楚君看着高志杰摆弄那台收音机,熟练地拆开外壳,将大电容和特制导线接入内部电路,动作快得带风。“你这是……”
“做个大号的‘炮仗’。”高志杰头也不抬,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傅筱庵的金库是德国货,厚重,但锁具和报警系统依赖内部电路。强无线电信号能干扰精密遥控,但对付这种大家伙,需要的是瞬间的、强大的脉冲能量,直接烧毁它的核心控制板!”
他拿起一个闹钟,拆下闹铃触发机构,小心地连接到改造过的收音机电路上。“机械定时,最可靠。无线电静默,但能量爆发……只需要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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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虹口,“清寂庵”。
雅致的庭院里,泉水潺潺,身着和服的山口夫人端坐在榻榻米上,陶醉在吉田大师苍凉悠远的唱腔中。林楚君陪坐在侧,姿态优雅,不时低声与山口夫人交谈几句,引得对方频频点头微笑。
庭院外不远处的街角,那辆醒目的信号侦测车果然停在那里,车顶的天线缓缓转动,车内的日本技术人员盯着仪表盘,确保这片区域的电波环境“纯净”得像一张白纸。
与此同时,码头区。
阿四像只真正的老鼠,在堆积如山的货箱阴影里穿梭,灵巧地躲过巡逻的守卫,找到了三号仓库西墙根那个锈迹斑斑的通风口。他掏出油布包,费力地塞了进去,按照高志杰教的,找到那个简陋的开关,对着怀里那块捡来的、走得不太准的破表,耐心等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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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整。
傅筱庵宅邸宴会厅内,灯火通明。傅筱庵正得意洋洋地向几位日本客人展示那幅所谓的“宋徽宗真迹”,周围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金库所在的偏院外,守卫打了个哈欠。
也就在这一刻。
码头三号仓库,通风口内,阿四准时扳动了开关。改造过的收音机电路接通,大电容储存的电能瞬间通过特制导线释放,产生一个短暂却极其强烈的电磁脉冲,沿着预设的频率辐射出去!
几乎同时!
傅筱庵宅邸深处,那间坚固的金库内部,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锁具控制面板上的几个指示灯猛地爆出火花,随即彻底熄灭。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复杂的电子锁系统,在远超设计标准的电磁冲击下,内部芯片和电路瞬间过载烧毁。而金库厚重的机械结构,纹丝不动,但从内部电子控制的角度,它已经“死”了。
宴会厅里的傅筱庵对此一无所知。
几乎在脉冲发出的同一时间,高志杰位于法租界的公寓内,那台作为障眼法、一直在播放着轻柔爵士乐的落地收音机,突然屏幕一跳,声音卡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高志杰正端着酒杯,与来访的76号电讯科同事谈笑风生,讨论着最新的无线电侦测技术。
“刚才好像跳了一下?”同事随口问。
“租界的电网嘛,老毛病了,尤其是晚上用电高峰。”高志杰不以为意地笑笑,抿了口酒,“来,尝尝这瓶新到的苏格兰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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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傅筱庵送走日本客人,志得意满地想去金库再欣赏一下自己的宝贝,却惊恐地发现金库电子锁失灵,怎么都打不开了!紧急叫来德国工程师,对方检查后,断定是内部控制电路因“未知强电干扰”彻底烧毁,修复需要时间,而且必须从德国空运零件。
消息被严密封锁,但“傅市长金库遭神秘破坏”的流言,还是在第二天清晨,通过买菜的婆姨、拉车的夫役,在小圈子里悄悄流传开来。
霞飞路的咖啡馆,高志杰看着报纸上关于“租界电网夜间波动”的豆腐块文章,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坐在他对面的林楚君,轻轻放下盛着精致拉花的咖啡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傅筱庵现在,怕是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了。他那宝贝金库,听说没个把月修不好。”
高志杰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上,语气平淡:“金库坏了可以修,人要是忘了自己祖宗姓什么,那才真是没得救了。”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眼神深邃。技术暂时被压制,但智慧与默契织就的网,同样无处不在,且更加防不胜防。
“天网”之下,蛰伏的火焰,已找到了新的燃烧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