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行者”紧贴着通风管道内壁粗糙的金属表面，六只细足上的微结构吸附绒毛让它稳如磐石。高志杰的意识仿佛与这只机械造物融为一体，他能“感觉”到那卷微缩胶卷就吸附在“潜行者”的腹部，冰凉而沉重。
刚才与那只真实壁虎的擦身而过，让高志杰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意识链接带来的高度紧绷，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操控“潜行者”静止了足足三分钟，直到那只壁虎慢悠悠地爬开，才敢让它继续沿着预设的、布满灰尘的管道，向撤离点移动。
“格老子……”高志杰在心里用刚听来的川渝脏话骂了一句，既是后怕，也是一种宣泄。这种精密操作，对精神力的消耗太大了，简直比在76号通宵检修十台发报机还累。
与此同时，同文书院内部已是警铃大作，人声鼎沸。李士群派来的那几个“黄雀”，果然在强行开启仓库档案库时触发了高志杰白天“帮忙”调整过的、连接着核心警报区的感应线。日本宪兵的皮靴声、凶狠的日语呵斥声、以及零星的、压抑的抵抗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高志杰本人，则稳稳地坐在距离档案库区域最远的设备间里，面前摊开着复杂的线路图和测试仪器。两个被周云龙派来“协助”他、实则也有监视意味的行动队队员，正紧张地透过门缝听着外面的动静。
“高……高工，外面好像出大事了！”一个队员回过头，脸色发白。
高志杰头也没抬，手指在一个示波器的旋钮上轻轻调整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似乎占据了他全部注意力。他语气带着点技术人员的抱怨和不耐烦：“肯定是哪路毛贼不长眼，触了警报。我们搞我们的，这套系统不稳定，今晚不调好，明天影佐先生问起来，谁扛得住？”
他这话半真半假。系统确实需要调试，但他选择在今晚这个“巧合”的时间点加班，就是为了这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另一个队员凑过来，压低声音：“听这动静，像是动了真格的了，会不会是……军统或者地下党？”
高志杰这才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他伪装用的小道具），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事不关己：“管他是谁？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们老老实实把分内事做好就行，掺和那些打打杀杀做啥？嫌命长啊？”
他一口地道的上海腔，带着小市民式的明哲保身，彻底打消了两个队员拉他出去“看看热闹”或者“帮忙”的念头。两人互看一眼，觉得这技术员说得也对，便也缩回头，继续忐忑地听着外面的喧嚣。
高志杰不再理会他们，大部分心神依旧沉浸在操控“潜行者”上。机械昆虫沿着通风管道，灵巧地避开了几个可能积灰的弯道，终于抵达了预设的撤离点——设备间天花板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检修口。
“潜行者”顺着内壁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掉进高志杰早已放在下方工具箱里的一个特制夹层中。高志杰手指看似无意地在工具箱边缘某个不起眼的凸起上按了一下，夹层无声锁闭。
成功了！
高志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精神与“潜行者”的链接瞬间断开。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他几乎要瘫软在椅子上，只能借着手肘撑住工作台才稳住身形。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快速恢复。
“高工，你没事吧？脸色不大好看。”一个队员注意到他的异常。
“没事，”高志杰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老毛病，一熬夜头就有点晕。差不多了，收工吧，剩下的明天再来弄。”
他收拾好工具，拎起那个装着“战利品”的工具箱，神情自然地带着两个队员，在越来越多涌入书院的日本宪兵和76号特务的注视下，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一路上，他看到李士群手下的几个熟面孔被宪兵粗暴地押解着，垂头丧气。高志杰心里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吓死人了，赶紧走”的惶恐模样。
\\\\\\\\\\\\
次日，同文书院遭窃，李士群手下数人被捕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76号。
高志杰像往常一样准时上班，一进大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平日里李士群那一派的人个个趾高气扬，今天却都像霜打的茄子，缩着脖子走路。相反，周云龙这边的人，虽然不明说，但眼神里都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听说了伐？李主任这次跟头栽大了！”
“可不是嘛，想抢功，结果把自己人折进去了，日本人那边大发雷霆！”
“活该！让他平时那么嚣张……”
高志杰端着茶杯去水房，耳朵里飘进几句压低的议论。他面无表情，心里却门清。这次一石二鸟，既完成了军统那个“郑先生”的任务，又沉重打击了李士群的势力，自己在76号内部的生存空间，算是暂时拓宽了一点。
他刚在电讯科自己的工位坐下，周云龙就背着手溜达进来了。科里瞬间安静下来。
周云龙没看别人，径直走到高志杰面前，脸上看不出喜怒：“志杰，昨晚辛苦了。”
“队长，应该的。”高志杰站起身，语气恭敬，“系统基本调试好了，就是稳定性还需要观察几天。”
“嗯，”周云龙点点头，目光似无意地扫过他的脸，“昨晚那边闹得鸡飞狗跳，你们在设备间，没受惊吓吧？”
“还好，就是一开始警铃响吓了一跳。”高志杰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后来我们就紧守岗位，专心调试设备了。外面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不敢多问。”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完全是一个胆小怕事、只懂技术的职员形象。
周云龙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就好。你做得对，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该碰的别碰，不该问的别问，才能在76号活得长久。”
这话像是关心，又像是警告。
高志杰连忙点头：“谢谢队长提醒，我记住了。”
周云龙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高志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琢磨着周云龙最后那个眼神，那里面似乎除了惯有的审视，还多了一丝别的、更复杂的东西。是欣赏？还是更深的怀疑？
\\\\\\\\\\\\
下班后，高志杰没有直接回公寓。他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来到了法租界一个僻静的死信箱地点——一座小教堂后院，某块松动砖块后的空隙。
他迅速将那个微缩胶卷放入预定的位置，然后像普通路人一样，若无其事地离开。
第二天，他收到了“郑先生”传来的确认信息，方式极其隐蔽——他常去买烟的那个报摊，老板在他买《申报》时，顺手多找了他一张无关紧要的、印着美女广告的彩色糖纸。这是事先约定的安全信号，代表“货物已安全收到”。
任务完成，军统这边暂时算是过关了。
\\\\\\\\\\\\
几天后，梅机关影佐祯昭亲自在76号召开了一次小范围的会议，总结同文书院事件。李士群灰头土脸，在会上被影佐不点名地严厉批评，说他“急功近利，行动鲁莽，坏了帝国的大事”。李士群唯唯诺诺，头都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
而负责外围安保技术支持的周云龙小组，则受到了影佐的“勉励”。轮到高志杰时，影佐那双锐利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语气平和地用中文说：“高桑，我听周队长说，你那晚一直在兢兢业业地调试设备，心无旁骛。很好，技术人员就需要这种专注的精神。”
“嗨！影佐阁下过奖，这是卑职分内之事。”高志杰站起身，恭敬地鞠躬回答，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影佐的表扬，比周云龙的审视更让他感到压力。
散会后，高志杰正准备离开，影佐却状似随意地叫住了他：“高桑，请留步。”
高志杰脚步一顿，转身：“影佐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影佐走到他身边，脸上带着一丝学者般的温和笑意：“没什么吩咐。只是我对无线电技术一直很感兴趣，听说高桑是这方面的专家。最近我在研究短波信号的远程干扰，遇到一些理论上的困惑，不知高桑何时有空，我们可以探讨一下？”
高志杰心中警铃大作。影佐祯昭，这个以精明和冷酷着称的老牌特务，会真的只是对技术感兴趣？这更像是一次近距离的、更高级别的观察和试探。
他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阁下谬赞了，专家不敢当。阁下若有垂询，卑职随时恭候。”
“好，那就说定了。”影佐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李桑的手下虽然无能，但对方能如此精准地抓住他们制造混乱的时机，这份洞察力，也不简单啊。”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志杰一眼，便带着副官离开了。
高志杰站在原地，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影佐最后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因为任务成功而建立起的一丝安全感。
他知道，李士群这边的麻烦暂时过去了，但来自影佐祯昭和周云龙的、更危险的目光，已经牢牢锁定了他。他就像走在一条越来越细的钢丝上，两边都是万丈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他想起“郑先生”提供的铂金还略有剩余，或许，该想办法再给“蜂刺”或者“潜行者”做一次升级维护了。在这座孤岛般的城市里，这些冰冷的机械造物，才是他唯一能依靠的“同伴”。
他拎起自己的公文包，走出76号那阴森的大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需要尽快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因为下一场风暴，不知何时就会突然降临。而周云龙站在办公室窗口，看着高志杰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框，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