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东边天际泛着极淡的鱼肚白。
玄铭的身影就这么从那裂隙里踏了出来,每一步都踩碎数片飘飞的誓约残页,九万道金色真文如活物般缠绕周身,将他衬得像尊降世的律法之神。
他手中的本源誓印泛着混沌初开时的幽光,那是宇宙第一份契约的骨血,此刻正随着他的宣言震颤:今日,我以身为引,重铸天宪!
凡界众生,重立效忠之誓,违者魂灭!
话音未落,亿万道金线已如暴雨倾盆,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直扑安眠庙。
庙前桃林的枝桠被罡风扯得噼啪作响,静纸僧的袈裟猎猎翻卷——他原本枯瘦的手掌突然按在供桌上,掌心那道抄经时磨出的老茧正抵着自己写的守庙十年泥牌。起阵!他低喝一声,百余名觉醒者同时举起手中的自书契约:老周头攥着刻护庙三年的泥牌,指节发白;孙娘子鬓角的碎发被吹得乱飞,却仍将每日送药的圆牌贴在胸口;连忘川童都踮着脚,举着歪歪扭扭的小兔牌,奶声奶气跟着喊:陪童童玩一天!
百道愿力化作淡金色光雾升腾,竟在金线与庙门间织出张薄如蝉翼的网。
金线撞上来时,网面剧烈震颤,有几处甚至泛起裂痕。
老周头突然咳出血沫,泥牌上的刻痕却更亮了:老子当年给地主扛活都没弯过腰,今儿更不能!孙娘子咬破舌尖,血珠滴在圆牌上:我阿爹病了二十年,是这庙的义诊救了他......
归言雀的啼鸣划破夜空。
这只专啄誓约的灵鸟此刻朱红尾羽沾着星屑,从云巅如箭俯冲,喙中衔的白纸被风掀起一角——正是谭浩昨日让大家捏泥牌时,随手丢在桃树下的空白契约。
它扑棱着落在谭浩肩头,温热的小脑袋蹭了蹭他下巴,将白纸轻轻放在他掌心。
谭浩刚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鞋都没穿,脚底板沾着桃林的湿泥。
他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金线,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跪着却梗着脖子的百人,忽然笑出了声。
那笑里带着点无奈,又混着点被打扰清梦的不爽:你们一个个的,非要逼我立规矩?
他蹲下身,从泥堆里抠了块湿泥。
归言雀歪着脑袋看他,见他用泥块当笔,在白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大字:我家。墨迹未干,他便随手往空中一抛。
白纸迎风见长,眨眼间化作块遮天巨匾,二字泛着暖黄的光,像晒了一整天的棉被,稳稳悬在安眠庙上空。
桃林深处传来闷响。
静律钟的金色脉络突然暴涨,顺着桃根扎进地脉,与谭浩埋下的泥牌连成一片。
一道透明屏障如涟漪般扩散,将庙宇、桃林、百余名觉醒者,甚至那棵老槐树都护在其中。
最前排的金线触到屏障的瞬间,竟像雪落滚水般融化,连点残渣都没剩。
玄铭的瞳孔骤缩。
他望着那方匾额,又望着屏障内有说有笑给伤号擦血的众人——老周头正把孙娘子的圆牌小心收进怀里,忘川童拽着静纸僧的袈裟要吃桃,连被金线擦破的庙墙下,都有个小丫头蹲在那,用树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我愿意。
这......这不是规则!他踉跄后退半步,手中的本源誓印突然泛起微光。
玉碑上那些违令者死的古字正成片剥落,取而代之的是新浮现的小字:我想给娘煮碗热粥我答应教他认完三百字我会记住今天的笑......最后一行字最淡,却刺得他眼眶发酸:我想回家......可我没有家。
谭浩背着手仰头看匾,泥脚在青石板上踩出个小泥印。
他踢了踢脚边的桃核,声音轻得像在说梦话:在这块地,没人必须干啥。
想走的,我给开后门;想留的,我灶上永远有热饭。
你说这是混乱?他转头看向玄铭,嘴角勾着点促狭的笑,我倒觉得,比你那些冷冰冰的规矩,暖和多了。
玄铭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望着谭浩发顶若隐若现的创世神纹,又望着匾额下那片烟火气蒸腾的,九万道真文突然同时熄灭。
本源誓印在他手中发烫,却始终没能落下。
东边的天终于亮了。
第一缕阳光爬上匾额,金漆被照得透亮,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
谭浩打了个哈欠,弯腰抱起忘川童:走,带你们吃糖糕去。归言雀扑棱着飞上匾沿,对着初升的太阳啼叫。
谁都没注意到,谭浩心口的创世神纹正缓缓旋转,仿佛终于找到了锚点。
远处天际,那扇尘封的青铜巨门再度震动,有个比玄铭更古老的声音,混着风声低语:......他建了。
三日后,匾额依旧悬在安眠庙上空。
可天地间却渐起异象——九重云外,有墨色阴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拢,云底泛着诡异的紫电,像极了有人在高处,正隔着层纱,死死盯着这片突然不合规矩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