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的嗡鸣渐弱时,谭浩正蹲在冷宫残垣前。
他的玄色锦袍沾了半片青苔,发间那根狗尾巴草随着低头的动作晃了晃,扫过脚边被经蠹虫啃剩的芝麻饼——这是他今早随手扔给废墟里野狗的,此刻饼屑上还粘着几点褐色虫蜕。
九殿下。
沙哑的唤 声从身后传来。
谭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忘名翁——那根枣木拐杖叩在青石板上的声,比他在宗人府当差三十年的老太监敲梆子还规律。
他直起腰,草叶从嘴角滑落:翁伯又来给我讲古?
忘名翁的白须被风掀起一缕,浑浊的眼却凝着废墟里仍未散尽的金光。
他拐杖尖点了点残垣上裂开的神像:方才凡界七十二州的城隍庙,泥塑木雕都在碎。
老身守了三百年神道碑,头回见神像自己低头。他忽然转身,枯树皮般的手按在谭浩肩头,他们曾说,每一个想逃的神,最后都成了碑。
谭浩摸出块新烤的芝麻饼塞进嘴里,含糊道:那我偏不当碑。他指节叩了叩自己心口,您看这,前儿给隔壁张婶家娃治痘,昨儿帮西市老周修漏雨的瓦,神要是只能立碑让人跪......他突然笑起来,那我就当个修理工,专修那些歪七扭八的规矩。
话音未落,云层里传来清越的鸟鸣。
谭浩抬头,见一团赤金光影如流星坠下——是衔灯雀,尾羽扫过之处空气泛起涟漪,喙中夹着枚青铜工牌,表面浮着细密的纹路,在晨光里流转着轮回管理局·正式编制·岗位:秩序维护(全域)的字样。
得,转正了。谭浩伸手接住工牌,指腹擦过正式编制四个字,想起前世在互联网公司填过的劳动合同,突然乐出声,系统自爆那会儿说我是临时工,现在倒好,连工牌都发了。他把工牌往袖中一塞,转头对还在看天的忘名翁道:翁伯不去喝碗热粥?
我让小厨房留了南瓜粥。
忘名翁摇头,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老身去看看新碎的碑。他转身时,衣摆扫过残垣下的野菊,那花竟在深秋里又绽出两瓣新蕊——是谭浩方才心念一动,改了点的小规则。
夜来得快,冷风卷着废墟里的碎砖打旋。
白小刀蜷缩在焚经炉残骸旁,额头那道的血纹已淡得像块旧锈铁。
他怀里半卷《咸经》被揉得发皱,嘴里还在念叨:我只是不想让他再受苦......那年冬天,他把最后半块饼塞给我时,手冻得比冰还凉......
受苦?
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白小刀猛抬头,见凉亭鬼浮在半空,青焰在眼眶里跳动,昔日被他烧毁的亭檐木梁正从鬼身里渗出,你拆了我的亭,烧了我的梁,把他供上神坛受人跪,倒说自己是为他好?
白小刀踉跄着后退,撞在焦黑的炉壁上:你懂什么!
他本该是被供着的......
我懂。凉亭鬼一挥袖,青焰化作幻象——巷口的老槐树下,十二岁的谭浩蹲在雪地里,把最后半块芝麻饼塞进饿昏的白小刀嘴里。
少年鼻尖冻得通红,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能活着,比啥都强。
幻象里的谭浩抬头,似乎要穿过三百年的风雪看过来。
白小刀突然觉得喉头发哽,怀里的《咸经》地掉在地上。
他伸手去碰幻象里少年的衣角,指尖却穿过冷冽的空气,触到的只有自己脸上的湿意。
原来......他声音发颤,原来他从不要人跪。
黎明时分,谭浩站在圣殿废墟最高处。
他的玄色锦袍被晨雾打湿,却还是懒懒散散地叼着根草。
青铜工牌在他掌心发烫,他随手抛向空中——工牌悬停在半空,释放出涟漪般的规则波动,像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层层金光。
即日起,所有以替神行道为名建立的组织,自动归类为非法社团。谭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一寸虚空,首犯剥夺精神操控权,从者免责。
话音刚落,千里外的深山里,沉眠分会的黄符突然爆燃成灰;江南水乡的绣楼中,被洗去记忆的绣娘猛地捂住心口,眼泪地落下来;最北边的冰原上,蒙面祭司惊恐地发现,自己苦修三十年的神谕通感竟如断线风筝,彻底消失在意识里。
虚空深处,静葬鼓第六次停下。
鼓面的裂痕里渗出银光,像是谁翻了个白眼:这回......年终奖能发点实际的不?
谭浩打了个哈欠,正要往回走,忽闻南市方向飘来股焦香。
他眯起眼——是炒瓜子的味儿。
记忆里南市有个总爱嗑瓜子的梦税官,总说收梦要收得有滋有味。
此刻那焦香里似乎混着点人声,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人在喊:不加班瓜子,第二碗半价......
他笑了笑,把工牌往腰带里一插。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袖中半块没吃完的芝麻饼——这饼还是今早小厨房新烤的,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