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渊集市的吆喝声混着油香面汤气弥漫开来时,归食娘正用木勺搅着翻滚的面锅。
她掀开竹编锅盖的手突然停住了——在蒸腾的热气里,竟浮现出一座灰扑扑的老屋虚影。
青瓦缺了角,墙皮剥落得像被虫蛀的旧书,檐下晾着的粗布衣裳还在“风”里晃荡,正是谭浩儿时住过的城南小院。
“他奶奶的,这大白天的撞邪了?”卖菜的王老汉踮起脚张望,手里的葱掉在了地上。
隔壁糖画摊的孙伯揉了揉老花眼,糖稀在勺子里凝结成块:“那墙根……像小浩小时候蹲着的地方,他总在那玩泥巴。”
归食娘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凑近锅沿。
热雾里传来模糊的低语,像有人贴着她耳朵说话:“必须掌控一切,才能避免重演。”话音刚落,锅上的热气突然凝固成冰晶般的符文,面汤表面结出细密的冰碴,“咔嚓”一声裂开一条缝。
“大家往后退!”林诗雅的声音裹着剑气劈开人群。
她玉簪斜插,道袍下摆沾着晨露,手里的玉简正泛着幽蓝光芒——这不是幻术,是现实在被梦境吞噬。
她抬眼看向街角那顶竹编吊床,谭浩正蜷成虾米状打呼噜,嘴角挂着半条口水,怀里的西瓜汁顺着指缝滴在草席上。
可他额前那道细如发丝的金纹,此刻正像活物般蠕动,在晨光里裂出蛛网状的细纹。
“九殿下?”林诗雅快走两步,指尖刚要触到谭浩的额头,他突然吧唧了下嘴,翻了个身,怀里的西瓜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昨晚梦见屋顶漏雨……”谭浩迷迷糊糊嘟囔着,伸手抹了把脸,“怎么今早真滴水了?”他仰起头,吊床顶棚的竹篾上果然洇着一片湿痕,水珠子正顺着星渊碑的纹路往下淌,可抬头看天,日头明晃晃地挂在云里,半片雨云都没有。
林诗雅将玉简递到他眼前。
玉屏上翻涌着昨夜的异象:西边山涧的鱼群排成谭浩的名字,东街说书人讲着讲着突然念起他童年背不出的《三字经》,连归藏那口老铜钟都敲出了他当年学打更时跑调的节奏。
“你识海深处有东西在苏醒。”她指尖抵着眉心,道心处那道新刻的“懒”字法纹微微发烫,“不是外敌,是你自己。”
“我又不是神仙,哪来这么多‘自己’?”谭浩抓了抓翘起的头发,打了个响亮的哈欠。
话音刚落,摆在碑前的两心烛“腾”地窜起三尺高的冷焰,暖火却缩成豆大的红点。
集市的喧闹声突然变缓,卖糖葫芦的小贩举着糖串僵在半空,归食娘手里的面勺悬在锅上,连谭浩脸上的西瓜汁都凝住了,像被按了暂停的皮影戏。
“你再不进去收拾,”破伞的骨裂声从虚空中传来,心茧守撑着断柄小伞踏雾而出。
他还是那身褪色的布偶装,可眼睛里却凝着比星辰更古老的光,“你家老屋就要把整个世界当瓦片掀了。”他伞尖点向谭浩心口,“你怕的不是当神,是当一个不会累、不会烦、也不会想偷懒的‘完美神’。”
谭浩的动作停住了。
他望着心茧守伞面上自己童年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忽然想起昨夜梦里——他站在云端,脚下是数不清的世界在转动,每转一圈就有声音在耳边喊:“去管管这个,去解决那个,你是神,你必须完美。”他蹲下来,用草茎戳了戳脚边的蚂蚁:“那……那我能不当吗?”
“你当不当,它都在苏醒。”归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端着碗热汤面,碗沿还沾着葱花,“就像我当年卸了守誓人的担子,才明白拒绝比承担更需要勇气。”谭浩抬头看他,老人眼里的春水漫到了嘴角:“你怕的不是当神,是怕当不成现在的谭浩。”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时,梦缝娘抱着个红漆木盒来了。
她的手背上有细密的针脚,像是用线缝起来的,可笑容比归食娘的糖画还甜:“我能缝梦,但得有人先愿进梦。”她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排着三十六根银针,每根针尾都系着段褪色的布——是谭浩从小到大穿过的旧衣裳。
谭浩盯着那堆针看了半晌,突然“噗通”一声躺回吊床,把毯子往脸上一蒙:“行吧,今晚加班一趟。”他的声音闷在毯子里,“不过说好啊,梦里也算工时,我要双倍咸鱼补贴。”
晚风掀起毯子边角时,他的呼吸已经均匀了。
胸口那道神纹缓缓旋转,像块被磨亮的老玉。
星渊上空的老屋虚影“轰”地胀大,瓦砾间长出藤蔓,墙缝里开出野花,最后化作座由记忆堆砌的巨殿。
殿门上方的大字歪歪扭扭,是谭浩用树枝在院墙上画过的:“此地禁止卷王入内。”
两心烛的冷焰暖火同时窜起,火苗撞在一起,竟烧出了西瓜味的甜香。
归食娘的面锅“咕嘟”一声重新滚开,卖糖葫芦的小贩猛地打了个激灵,糖串“啪”地掉在地上——但没人在意。
他们望着巨殿门扉缓缓开启,听见门内传来个懒洋洋的嘟囔:“这破门怎么比归食娘的老榆木门还难推……”
当谭浩的指尖终于触到门环时,眼前的光突然暗了。
他踉跄着往前栽,再睁眼时,四周是灰白的雾。
雾里浮着无数扇门,每扇门后都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背《三字经》背错的,有被太傅拿戒尺敲手心的,有蹲在墙根玩泥巴的,还有昨天抱着西瓜打呼的。
“喂?”他喊了一声,声音撞在门上,“有人吗?”
最近的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门缝里漏出的光里,他看见自己小时候的影子,正举着块糖画咸鱼冲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