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渊镇的鸡还没打鸣时,王阿婆先醒了。
她攥着被角坐起身,额头沁着薄汗——梦里那个叼草啃瓜的少年又出现了,说什么“今天不想当神,你们自己玩”,末了随手一抛瓜皮,那青黄的瓜皮竟化作金红虹桥,横跨在她早夭的小孙子坠河的那片水面上。
小孙子穿着她亲手缝的虎头鞋,正站在桥上冲她笑,裤脚还沾着她昨夜补衣服时掉的线头。
“他奶奶?”王阿公翻了个身,声音含糊,“又梦见小栓子了?”
王阿婆没答话,颤巍巍掀开窗帘。
月光退去的天幕下,镇外那片荒河滩上,果然悬着道淡金色的桥影,像被谁用金箔纸轻轻糊在空气里。
她踉跄着推开房门,隔壁的李铁匠正光着膀子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打铁的锤子:“王婶您看那桥!跟我梦里那座——”
“跟我梦里那座一模一样!”
“我家妞妞也梦到了!”
晨光里的星渊镇炸开了锅。
最调皮的小毛猴拽着他娘的围裙角往桥边跑,边跑边喊:“谭神上班路!谭神上班路!”他娘追得直喘气,却见桥面上真有细碎的光粒在跳,像撒了把金粉,踩上去软乎乎的,比棉花垛还舒服。
林诗雅是在卯时三刻被吵声惊醒的。
她推开星渊阁的木窗,正看见几个孩童在虹桥上蹦跳,银铃似的笑声撞得晨雾直晃。
袖中玉简突然发烫,烫得她指尖一缩——那是她昨夜翻遍星辰仙宗秘典时,发现记载中关于谭浩的部分正在消失,从“第九皇子,体弱多病”到“曾救星渊镇于兽潮”,全变成了模糊的光晕。
她咬了咬牙,从枕下摸出块刻满禁纹的玉简,那是她私藏的“记忆碑”,专门用来记录宗门不愿记载的“意外”。
“谭浩,第九皇子,生于夏历三百七十五年五月五,性懒,喜瓜,救世七次,皆不知情。”林诗雅咬破指尖,血珠落在玉简上,在光晕里晕开。
玉简微微震颤,像是在抗拒,她却攥得更紧,“你欠我一盏琉璃灯,总得有人记着。”
正午的日头爬上镇口老槐树梢时,谭浩正蹲在瓜田边挑瓜。
他叼着根狗尾巴草,伸手拍了拍最圆的那个:“就你了,红瓤儿的。”
“你的梦太重了,压穿了梦壁。”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谭浩回头,见个穿青布衫的老妇人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根断了头的针,针尾还缠着几缕银线。
她面前的泥地上,有几道蛛网似的裂缝,正渗出幽蓝的光。
“梦壁?”谭浩挠了挠头,“我昨晚就梦见吃西瓜,难不成还把墙砸了?”
老妇人(梦缝娘)抬起眼,眼底泛着碎星似的光:“你梦见‘风该停了’,风就停了;你梦到‘病该好了’,病就好了——可现实不需要做梦的人,它需要祭司、需要仪式、需要名字!”她指向天空,云层裂开细缝,隐约能看见无数人在膜拜一个叼草少年的虚影,“你现在是无名之神,没人供你香火,也没人记得你是谁。”
“关我啥事?”谭浩蹲下来,掰了块西瓜递过去,“吃不吃?可甜了。”
“小心!”
心茧守的声音带着脆响。
那把断柄小伞“唰”地撑开,挡在谭浩头顶——一片灰雪自天而降,落在地上“叮”地一声,凝成座拇指高的小庙,庙中泥像正是谭浩躺着啃瓜的模样。
“这是……”谭浩伸手去碰小庙,指尖刚触到庙檐,泥像突然眨了下眼。
“紫霄神廷的‘忘神雪’。”梦缝娘的断针抖得更厉害,“他们要抹掉你的存在痕迹,连信仰都不许自发。”
暮色漫进星渊时,归藏踩着满地槐花瓣来了。
他手里攥着块碎镜,镜面映着天界景象:金殿里,几个金袍神官正吵得面红耳赤,最年长的那个拍着玉案怒吼:“下界岂容无名之神僭越!”角落里却有个白须神官沉默着,目光穿过镜面,落在谭浩啃了一半的西瓜上。
“他们要动手了。”归藏把碎镜递给林诗雅,“自发性信仰潮,无宗无派,无经无典,信徒百万——这是对神廷权威的挑衅。”
林诗雅盯着镜中景象,突然开口:“那就给他立个庙。”
“啥?”谭浩刚喝了口茶,差点呛出来,“你疯啦?”
“就说他是远古咸鱼道祖,专治诸神内卷,香火供瓜即可。”林诗雅转身看他,眸子里映着将落的夕阳,“总得有人记住你活着的样子。”
话音未落,断忆河的水突然翻涌起来。
谭浩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河面上映出一幕新景:他独自坐在宇宙尽头,手中西瓜“啪”地落地碎裂,而万千星辰齐声低语:“我们……忘了你。”
两心沙的冷焰“轰”地暴涨,暖焰缩成一点微光,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我困了。”谭浩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往吊床走,“明儿再想这些破事。”
林诗雅攥紧袖中玉简,指尖的血痕还没干。
她望着谭浩躺下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口发闷,像被谁轻轻攥住了心脏。
夜风掀起她的衣袂,吹得玉简上的血字微微发亮——那光,比昨夜暗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