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年抬头,警觉地望向门口。
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游动,堆积的书卷照得影影绰绰。
光晕边缘,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枯瘦的手指搭在门闩上,极轻地将门掩上。
来人身形矮小,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褐色粗布袄子,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花白的头发,用根旧布带松松挽着,几缕乱发,贴在布满皱纹的额角,像是刚在风里走了许久。
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风霜,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透着常年在深宅大院里练出的精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臂弯里,挎着个半旧的竹篮,篮口,盖着块褪色的蓝印花布,边角已磨得发亮。
“乔相公……”
老妇人压低嗓子,带着浓重的晋宁本地口音,快步走到乔大年床前。
昏暗的光线下,她飞快地扫视了一圈。
从堆到屋顶的书箱,到床底露出的半截竹尺,最后落回乔大年脸上,确认屋里确实只有他一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乔大年认出,她是史家后厨专管浆洗的周嬷嬷。
连城小姐的乳母,自小看着小姐长大,最是忠心可靠。
他心中猛地一跳,“周嬷嬷?夜深至此,您这是……”
周嬷嬷不答话,只是将竹篮放在地上,蹲身揭开盖布。
篮子里并无寻常探视的吃食,只有两样东西:
几锭成色极好的雪花银,在油灯下闪着温润的光泽,约莫有二十两;
还有一盏崭新的白铜镂空暖手炉。
炉身上錾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炭香,显然已填好了上好的银霜炭。
“小姐……小姐让老奴来的。”
周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密传递的紧张感。
“白日里老爷说的话,小姐都知道了。
她坐在绣楼里,眼泪掉了一下午,手里攥着您题诗的素笺,指节都捏白了。”
她眼里泛起点点水光。
“小姐说,您的诗,她看了不知多少遍,字字句句都刻在心上。
这世上再没人能像您这样,一眼看穿她绣那鸳鸯时的心思。
您是她的知己!唯一的知己!”
“知己……”
乔大年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
“这些,”周嬷嬷指着篮中的银两和暖炉,语速极快。
“小姐说,万望相公收下。
这银子是她攒了五年的月钱,让您添些纸笔灯油,莫要总在废纸背面练字,伤了眼睛。”
她拿起那精致的白铜手炉,塞进乔大年冰凉的手里。
炉壁立刻传来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这暖炉,是小姐亲手画的样子,让银匠打的。
她说您读书写字时手定是冷的,让您暖暖手……也暖暖心。”
白铜手炉沉甸甸的,细腻的缠枝莲纹,硌着乔大年的掌心。
他低头看着炉盖上镂空的、袅袅升起一丝热气的缝隙,喉头,像是被硬物死死堵住,酸胀得厉害。
史孝廉冰冷的话语,“知己”二字,竟显得苍白无力。
“连城……小姐……”
乔大年抬起头,眼中第一次在周嬷嬷面前失去了惯有的沉静,翻涌着震惊、感动。
“她……她竟为我做到这份上……”
“小姐说,相公莫要推辞!”
周嬷嬷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她还让老奴带句话:‘连城此生,非知己不托付!’。
老爷眼下是被门第迷了心窍,相公且安心读书,莫要灰心。
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总有转圜的时候!”
她看了看门口,将蓝印花布匆匆盖回竹篮。
“老奴不能久留,迟了怕被管家撞见。相公保重!定要保重啊!”
周嬷嬷如同来时一样,佝偻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闩“咔嗒”一声轻响,陋室重归寂静。
乔大年紧紧攥着手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炉身的温热透过掌心,一路蔓延至冰冷的心脏深处,将那些冻僵的角落一点点融化、点燃。
他站起身,几步冲到破旧的窗前,一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
夜风带着清冽的空气灌入,吹得他单薄的衣袍猎猎翻飞,却吹不散他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仰起头,望向漆黑如墨的苍穹,远处史府高墙的方向,只有几点模糊的灯火,如同遥不可及的寒星。
可他此刻眼中的光,却比那些星辰更亮。
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烈渴望,在他血脉中奔涌冲撞!
“连城!你既以我为知己,乔大年此生,定不负你!
便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我亦往矣!”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盏暖炉。
镂空的盖孔里,一点暗红的炭火,在夜色中执着地亮着,微弱,却顽强,仿佛映照着他此刻眼中燃烧的、不顾一切的星芒。
史府后园绣楼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日之久。
连城斜倚在窗边的湘妃榻上,身上覆着一条薄薄的锦被。
春日晴好,窗外那几竿翠竹依旧摇曳生姿,粉白的杏花缀满枝头,喧闹地宣告着生机。
可这些鲜活的光影落入她眼中,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失了颜色,也失了温度。
自那日从父亲书房回来,一种无形的重坠在心头,挥之不去。
乔大年那两首墨迹淋漓的诗句,字字句句如同烙铁,烫在她心上。
知己这两个字,带着滚烫的魔力,又裹挟着刺骨的寒凉。
父亲“断不可行”的决断,如同冰冷的铁壁,将她刚刚窥见的一线天光彻底封死。
王化成那张堆满殷勤、却总透着市侩精明的脸,时不时在眼前晃动,让她胃里一阵阵发紧。
夜不能寐,白天也恹恹的,不想做活,只觉得心头憋闷,仿佛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透不过气来。
“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攫住了她。
连城弓起身子,用帕子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帕子移开时,那素白的丝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带着不祥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