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春日,桃红柳绿,柳絮如雪般飘洒在秦淮河畔。
晨光初照,河面泛着粼粼波光,画舫轻摇,丝竹之声隐约可闻。程生自城西书院归来,青衫微湿,步履从容。
他年方二十,眉目清朗如远山含黛,唇角常带三分笑意,虽出身书香门第,却性情豁达,不拘小节,常以诗酒会友,谈笑风生,为同窗所敬重。
这日访友归途,他特意绕道城南小巷。
此处幽静少人,两旁粉墙黛瓦,桃枝斜出墙头,落英缤纷。
春风拂面,程生正欲吟诗遣兴,忽觉腰间束带一沉,仿佛有物坠挂其上,脚步微滞。他低头细看,青缎腰带完好如初,并无异样,轻风掠过,带穗微颤。
他摇头失笑:“莫非读书读得神思恍惚了?”
遂不以为意,继续前行。
归家后,天色渐暗,夕阳西下,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橙红,暮云如墨。
月上东墙,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中,给整个院子蒙上了一层银纱。
程生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书房,准备卸下一天的疲惫。
解腰带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声音仿佛微风吹过兰花,轻柔而悠远,如兰息拂耳。
程生心中一紧,这声音如此突兀,他不禁浑身一颤,手也停在了腰带上。
他转过身直直盯着身后,并没有什么异常。
程生瞪大眼睛,仔细搜索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件刚刚脱下的外袍上,只见那外袍的褶皱间,缓缓走出一道素影!
程生惊愕,定睛一看,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云鬓轻挽,斜插一支白玉簪,眉如远山含烟,眸似秋水横波,肤光胜雪,唇若点朱。一袭素白衣裙不染纤尘,仿佛月华凝成。
她立于灯影之下,却不投半分影子,周身似有淡淡清光流转。
程生心头一震,退后半步,手按书案:“姑娘是人是鬼?何以从我衣中而出?”
女子掩口轻笑,声音如珠玉相击:“妾非鬼也,乃狐。
居金陵山中已逾百年,修得人形,偶游尘世。
今日见君独行巷中,风度翩翩,心生欢喜,便借君腰带之隙,藏身其中,随君归府。”
程生闻言非但不惧,反而朗声大笑:“好一个‘藏身衣带’!
若得佳人同行,鬼尚不惧,何况灵狐?
既蒙垂青,何不共饮一杯,以酬此奇缘?”
狐女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低声道:“君真非常人也。世人见狐则惊,遇妖则逃,唯君坦然相对,心无挂碍。”
程生当即命仆人备酒,于庭院设席。
明月高悬,花影婆娑,二人对坐小酌。
狐女自称胡媚卿,生于钟山深处,幼时遇异人点化,修习诗书礼乐,通晓古今典籍。
她言谈间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时而论《诗经》之温柔敦厚,时而评《楚辞》之瑰丽奇绝,竟与程生见解相契,如旧识重逢。
酒至半酣,程生取来家传古琴,调弦轻拨,奏起《高山流水》。
琴音清越,如泉出幽谷,穿石漱玉。
媚卿闭目聆听,忽而启唇轻歌,歌声婉转空灵,似自云端飘落,与琴声相和,竟令庭中花木为之摇曳,檐角铜铃无风自鸣。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程生凝视媚卿,目光深邃:“世间女子,未有如卿者。
若得与卿朝夕相对,虽千劫万难,亦所不惜。”
媚卿颊生红晕,低声道:“妾亦感君诚意。自今日起,愿随君左右,不离不弃。”
自此,媚卿便居于程家后园小楼,白日隐迹,夜则与程生读书论道,抚琴赋诗。
每逢月圆之夜,二人必共登楼台,赏月饮酒。
媚卿不食人间烟火,唯饮露水梅花,然性情温婉,待下人宽厚,园中仆婢皆称其“仙姑”。
岁月流转,情意日深。
程生不顾礼法束缚,终将媚卿迎入正室,同居一室,形影不离。
亲族闻之哗然,或斥其悖伦,或谓其为妖所惑。
然程生不为所动,唯笑曰:“心之所向,魂之所依,岂世俗所能拘?”
次年春,媚卿有孕。
临产之日,正值梅雨初歇,院中青梅初熟,枝头缀满晶莹果实。
夜半雷声隐隐,电承诺:“我心唯卿一人,生死不渝。”
三年后,程母忧子嗣单薄,恐家族无后,暗中托媒,为程生聘定湖东王氏之女,乃官宦千金,才貌双全。
婚期将近,消息传至后园,媚卿闻之,面色骤变。
当夜,她怀抱青梅,踏月而来。素衣如雪,眼中却燃怒火。
她直视程生,声音冷若寒冰:“程郎,你曾言生死不渝,今聘他人,是何道理?”
程生惊愕:“此事我毫不知情!母亲擅作主张,我必辞之!”
“辞之?”媚卿冷笑,“纵你辞婚,世人已知你另娶在即。
我胡媚卿虽为异类,却也有骨气!岂能为他人作乳媪,抚育其子,守其夫君?”
言罢,她将青梅塞入程生怀中,泪水滑落如珠:“此女乃你我血脉,生之养之,由你一人承担!我从此离去,再不相见!”
程生大恸,跪地挽留:“卿若去,我宁死不独活!”
媚卿回首一瞥,眼中万般柔情尽化悲凉:“缘尽于此,何必强求?”
话音未落,身影已淡如烟雾,随风散去,唯余一缕幽香 。
程生抱女追出庭院,月色如练,洒满空庭。
小楼寂寂,花影重重,哪还有媚卿踪影?
青梅似感母去,哇哇大哭,声声撕心。
程生跪于月下,仰天长叹:“天乎!何夺我卿如此?”
此后,程生闭门谢客,终日教女读书,抚琴自遣。
青梅聪慧异常,三岁能诵《诗经》,五岁会弹琴,每每奏《高山流水》,程生必掩面而泣。
十年后,青梅长成少女,眉目酷似其母。
某夜,她于园中抚琴,忽见月下白影一闪,一素衣女子悄然立于梅树之下,凝望不语。
青梅轻唤:“娘亲?”
女子含泪点头,伸手轻抚其发,低语:“我守你十年,今日缘尽,该去了。”
言毕,身影渐淡,化作点点流光,飞向钟山深处。
程生闻声而出,只见空庭寂寂,唯有梅香如故。
他仰望星空,喃喃道:“衣中一梦,仙缘半生。卿虽离去,情岂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