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四牌楼的瓦市上,秋阳懒洋洋地晒着青砖地。
我攥着半块桂花糖蹲在茶馆屋檐下,忽听得东头传来一阵潮水似的蛙鸣。
这声儿不似田间的野腔野调,倒像有人拿着柳枝在碧玉盘上敲《霓裳羽衣曲》,清越中带着说不出的古意。
“小二哥,这是哪来的仙乐?”
我拉住正添茶的伙计。
李伙计甩着白巾子笑,茶壶嘴往东边那圈人堆里一指:“莫不是遇着张五郎了?
这半月天天在此摆弄他的翡翠蛙,比教坊司的笙箫还妙哩!”
青布帘子下果然坐着个穿竹青短打的中年汉子,身前摆着只紫檀木盒。
那盒子约莫二尺见方,盒面上十二枚铜钱大小的孔洞,围成梅花状,每个洞口都趴着只翡翠似的小青蛙。
日光透过槐树隙漏下来,照得蛙背泛起粼粼青光。
“列位看官,今日且听新谱的《雨霖铃》。”
张五郎起身向人群作揖,腕上铜铃随着动作清泠作响。
但见他抄起乌木细杖点向正中那只青背蛙顶,那青蛙应声昂首:“呱——”
声调竟是清亮亮的上平声,尾音打着旋儿往云霄里去。
旁边戴瓜皮帽的绸缎商李富贵「哎呦」一声叫起来:“这不是正宫调的《浪淘沙》起式么!
当年在扬州听白姑娘弹此曲,琵琶弦上迸出来的也是这个音!”
看客们哗啦啦掏出铜钱往青布上扔。
张五郎双目陡然放出精光,手中细杖化作残影。
杖尖雨点般敲击十二蛙,每只青蛙鸣声各不相同:
第三孔的声似竹笛裂帛,第七孔仿佛洞箫呜咽,最外侧那只音如羯鼓咚咚。
但见绿影此起彼伏间,竟真流出“寒蝉凄切”的调子,待到“骤雨初歇”处,十二蛙齐鸣,恍如真见着汴河烟波。
“敢问兄台,这些蟾精可饮琼浆玉露?”
蓝布衫的书生陈子安挤到前排,腰间玉佩被日头映得晃眼。
我瞧他三指扣着折扇的架势,倒像是国子监的监生。
张五郎停杖一笑:“这位相公说笑了,不过喂些露水调蜜的银丹草。”
说着掀开木盒侧板,但见盒内水汽氤氲,十二朵青瓷莲盏盛着玉色浆液,每盏都刻着“清露”二字。
忽然西北角的青蛙「咯」地噎了声,慌得张五郎忙用苇管吹气。
那青蛙鼓着腮帮子瞪他,乌溜溜的眼珠里满是委屈,倒像个耍脾气的小童。
陈书生俯身细看:“这盒里刻的可是《璇玑图》?”
张五郎神色微动,刚要答话,却被一声吆喝打断。
“五十两!连盒带蛙归我!”
金丝锦袍的赵员外忽然拨开人群。
他身后两个家丁抬着朱漆钱箱,箱子开处银光灼人眼。
我偷眼瞧见李富贵喉头滚动,陈书生却摇头冷笑。
张五郎慢条斯理合上木盒:“寒潭老友托付的物件,万金不卖。”
手指抚过盒盖暗纹,月光下分明是首回文诗,“清泉漱玉鸣秋涧”。
赵员外肥脸涨成猪肝色,跺脚啐道:“不过是个耍把式的,明日叫你知道厉害!”
锦袍扫过青砖,惊起三片落叶。
当夜我蹲在榕树上数星星,忽见张五郎背着木盒闪进城隍庙。
子时梆子刚敲过,墙头掠过三道黑影。
殿内突然爆出蛙鸣如惊雷,紧接着是泼水声、咒骂声,三个贼人捂着眼睛跌出来,脸上密密麻麻爬满红疹,指缝间淌着腥臭的黑水。
次日清早,茶客们都在传城隍爷显灵的故事。
只有我瞧见陈书生在墙角烧纸钱,灰烬里混着半片青瓷莲瓣。
瓦市上那株百年槐树突然挂了满枝白花,树洞里淌出汩汩山泉水,叮咚声竟与昨日蛙曲暗合。
老更夫说那水声里能听出“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句子。
从此再无人见过张五郎。
倒是京城每逢落雨,城根草窠里总传来错落蛙鸣。
老茶客们说那是“十二乐师奏天籁”,有耳福的人能听出《兰陵王入阵曲》,仔细辨还有玉磬声混在雨点里。
偶有孩童用苇杆逗弄田蛙,那些碧绿的小东西,必定齐刷刷转向西北方,仿佛等着谁来敲响云锣。
去年清明我路过西山,见着个采药人背的竹篓格外眼熟。
篓盖上刻着半阙《浣溪沙》,正是当年木盒上的笔迹。
问他可曾见过养蛙人,他只笑指云雾深处:“寒潭昨夜又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