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阵列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渗透进勘探车的每一个缝隙,也试图冻结车内三人残存的希望。但那由《幽兰》旋律和遗迹回声点燃的、对真相的执着渴望,终究顽强地抵抗着这片弥漫的虚无。
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刻钟,最终被张蓝打破。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带着铁锈味的冰冷空气化作动力,眼神重新聚焦,恢复了技术专家特有的那种锐利与专注。
“不能在这里苦等。”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无论它是希望还是坟墓,我们总得进去看看。”
她开始动作利落地整理装备——便携式终端、多功能工具包、能量检测仪、以及几件专门用于应对老旧系统的物理接口适配器。江少鹏也立刻行动起来,检查随身武器的能量储备,并将一个紧急医疗包背在身上。启明则无声地移动到车门口,眼中蓝光稳定亮起,进行着持续的外部环境监控。
“外部环境扫描完成。未发现近期生命活动迹象,能量读数依旧为零。结构稳定性风险提示:部分区域存在坍塌可能。”启明报告道。
“保持警戒,我们走。”江少鹏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车门。
三人走下勘探车,脚踏在松软的红色沙砾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置身于这片钢铁巨构的森林脚下,那种压迫感更为强烈。仰头望去,破损的天线反射面遮蔽了部分天空,投下令人不安的阴影。
张蓝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阵列中央区域一个相对低矮、但占地面积颇广的控制中心建筑。那建筑同样饱经风霜,金属外墙斑驳脱落,一扇巨大的防爆门半开着,被沙土卡住,留下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侧身挤入控制中心内部,光线骤然暗淡。应急照明系统早已失效,只有从破损穹顶透下的几缕苍白天光,在弥漫的尘埃中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内部空间极其宽敞,但同样是一片狼藉。控制台大多被拆毁或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屏幕碎裂,键盘按键散落一地。许多设备被粗暴地扯断了连接线,显然在废弃时经历了仓促而彻底的破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陈年金属氧化的气息。
张蓝没有浪费时间感慨,她迅速找到主控台的位置,虽然台面破损严重,但后面的机柜阵列大部分还保持着完整。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强力照明设备,一道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积满灰尘的服务器机柜和纵横交错的粗线缆。
“帮我清理出接口区域,重点是主能源输入和核心数据处理单元的物理端口。”张蓝对启明说道,同时自己已经开始用气吹和毛刷小心地清理一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控制面板。
启明依言上前,它的金属手指精准而稳定,快速而轻柔地拂去关键接口上的厚重积尘,露出下面锈迹斑斑但结构尚存的连接器。
江少鹏则持枪守在入口处,警惕地注视着外面死寂的阵列和远处的地平线。他知道,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不仅仅是追兵,还有这片废墟本身的不稳定性。
张蓝的工作开始了。她像一位在古墓中工作的考古学家,又像一位在重症监护室抢救病人的医生,动作又快又轻。她尝试接入便携能源,测试各个节点的反应。大多数接口毫无声息,如同彻底死亡。偶尔有几个指示灯微弱地闪烁一下,随即熄灭,仿佛垂死者最后的回光返照。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她头也不抬,声音带着压抑的沮丧,“不仅仅是能源系统崩溃。核心的控制矩阵逻辑电路大面积烧毁,应该是废弃前进行了物理层面的破坏性清除。数据总线严重腐蚀,信号衰减得厉害……这就像是一个大脑被摘除、神经被切断的植物人。”
时间在沉闷的检测和一次次失败的尝试中流逝。希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一点点流失。江少鹏的心也随着张蓝一次次摇头而不断下沉。
然而,张蓝并没有放弃。她绕过那些明显被破坏的核心区域,尝试寻找备用的、或者非标准的维护接口。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位于地板下方的检修槽内,她找到了一个连接着独立备用的早已耗尽的能源和一条相对完好的、直通天线驱动及信号预处理单元的旁路系统。
“这里……也许还有救。”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兴奋。她开始尝试绕过被破坏的主控矩阵,直接为这条旁路系统供能,并尝试与信号预处理单元建立最低限度的连接。
经过数小时繁琐而精细的接线、跳频、以及针对古老系统的协议破解,她面前的便携终端屏幕上,终于不再是彻底的黑暗。一些杂乱无章的、断断续续的数据流开始出现,代表着某个局部系统被强行“唤醒”了。
“我……我好像接通了部分天线驱动和基础信号接收单元!”张蓝的声音带着激动后的沙哑,“但是……信号噪声极大,预处理功能基本瘫痪。接收到的《幽兰》信号在这里……”她指着屏幕上一条被大量杂波淹没、几乎无法辨认的微弱波形,“就像隔着厚厚的、布满裂痕的毛玻璃听音乐,只能确认它存在,根本无法分辨其细节,更别说解读可能存在的深层编码了。”
她抬起头,脸上刚刚浮现的些许光彩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她看向江少鹏,然后目光最终落在沉默的启明身上。
“要建立与地球的、足够清晰和稳定的深度连接,以进行有效解析甚至……尝试回应,”张蓝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字都沉重无比,“我们需要启动阵列最核心的‘广谱信号分析矩阵’。那是当年最顶尖的技术结晶,拥有恐怖的数据吞吐量和实时处理能力。”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来描述一个令人绝望的技术鸿沟。
“但是,启动并维持那个矩阵,尤其是在当前这种破损状态下进行强制超载运行,需要进行的实时校准、误差修正、噪声过滤和协议适配运算……其复杂度和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甚至是我这里所有设备加起来所能达到的极限。”
控制中心内一片死寂,只有设备散热风扇的微弱嗡鸣。
张蓝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启明身上,那眼神混合着技术上的无奈和一丝……仿佛是最后希望的寄托。
“只有启明,”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关键的结论,声音清晰而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有它的核心处理速度、它的并行运算能力、它对于复杂系统近乎本能的瞬时建模和优化能力,才有可能在矩阵启动后的极短时间内,强行稳定住那个濒临崩溃的数据洪流,建立并维持住那条脆弱的、通往地球的‘线’。”
“它必须直接介入控制系统,进行物理连接,承担起那个我们无法承担的高速运算核心的角色。”
话音落下,如同最终审判的槌音。
江少鹏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看向启明,那个由他亲手创造的、一路保护他至此的“孩子”。要让它去连接这个破烂不堪、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古老系统,去承受那无法想象的运算负荷?这无异于将它推向一个未知的、极度危险的境地!
启明眼中的蓝光平稳地流转着,它接收着张蓝的话语,处理着其中的逻辑与要求。它似乎完全理解了这个任务的本质——它将成为这座沉睡巨兽临时的心脏与大脑,去完成一个人类无法完成的、与遥远故乡对话的仪式。
它没有看向江少鹏,而是直接面向张蓝,用那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问道:
“连接协议接口标准?预计运算负载峰值?系统崩溃风险评估参数?”
它已经在以纯粹理性的方式,评估这项任务的可行性。命运的抉择,无可避免地,被推到了它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