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初听那声音像是从槐树林中传出来的,但仔细听就能发现,马儿踏足的地方,不是枯枝腐叶,而应该是泥土地。
只是泥土被太阳晒了一日,有了融化的迹象,夜晚森寒,那湿滑的泥土,便又冻成了冰。
所以那声音应该是踩在冰上,细细听,甚至还能听见冰层碎裂的咔嚓声。
几人正仔细听着这动静,突然,好像是马儿打滑,一下将载着的东西拉到沟里去了。
一时间,马嘶人吼,竟是将藏在槐树林中过冬的一些鸟雀,都给惊跑了。
陈礼安惊的彻底说不出话来,白眼一翻,就要晕死过去。
也是这时候,老太太迈着步子飞快的跑了过来。
“快,就是现在,咱们赶紧过去救人。作死的礼安,多大点事儿就晕。你可不能晕,你晕了可怎么办。”
老太太给陈礼安掐人中的时候,陈林施施然掀开了身上的被子,开始活动冻的僵硬的手脚。
“不急,娘。现在就过去太刻意了,人家也不见得多感激咱们,咱们再等一等。”
最好是等那商贾快被冻死了,他们才露面,那时候不怕他不把他们当天神供起来。
有了这救命之恩,届时这商贾还不任他们予取予求?
但也不能太晚了,怕桑家村那两个醉汉突然冒出来。
老太太也觉得陈林这个主意甚好,当即点头同意,“就依你说的。”
他们原本是想继续等下去的,但是,等来等去,没等来那边心灰意冷,哭惨嚎叫,却等到了那边若隐若现的欢呼声。
老太太听着声音不对,心都提起来了,“不会是那两个醉汉从别的路过去了吧?”
陈林当即摇头,“那不能,要进桑家村,这边是必经之路。”
“难道是有人这时候从桑家村出来,正好碰上了这事儿?”
这不好说,但应该不是。
但那边传来的动静,确实有些不同寻常,让老太太和陈林都不安起来。
终于,两人决定不等了,让陈大昌赶着牛车,赶紧往马车坠落的地方去。
越是靠近那片地界,那里的动静越是听的清楚。
那若隐若现的求助声,感谢声,竟真是有人在他们苦熬着时,捷足先登!
老太太和陈林气的气血倒流,人险些厥过去。
救命恩人,和第二波来救的人,谁得分量轻,谁的分量重,谁都能分清楚。
如今就看看能不能赶紧过去分一杯羹,或是干脆将救人的人打晕,他们充作那两外乡人的救命恩人。
老太太催陈大昌,“快一点,再快一点。”
陈林则一脸饮恨,“贼老天,让我知道是哪个孙子坏我好事,我活吞了他。”
陈礼安一脸木呆,魂飞天外。
这片刻功夫所接受到的消息,足以让他识海炸裂,认知崩溃。
他人都傻了,紧咬着嘴巴,才能不发出呼救的声音。
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
如此离奇的事情,怎么偏让他遇见了!
这确定不是神鬼弄出来的大神通,在迷惑他?眼前这几个人,确实是他的亲人?
陈礼安双眼直直的看着天边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中,随着云层被风吹动,那月亮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没了踪迹。
但月色发黯,细看月亮上似有片片血红。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血月?
血月降世,妖鬼横行。
真相了,他眼前这个世界,根本就是虚幻的。
晕过去就好了,等他醒来,一切就恢复如常了。
陈礼安敢想敢干,趁着众人不注意,狠狠往老牛所拉的牛车扶手上狠狠一磕。
这一磕他用了十足的力气,当即头晕目眩,不过一个呼吸间,便彻底的昏死过去。
老太太几人全程目睹了陈礼安的所作所为,他们倒是想拦,但是哪里拦的住?
等他们意识到陈礼安做了什么时,气的都要疯了。
老太太拧着陈礼安的耳朵,“天上的馅饼砸在你嘴里,你都不知道张嘴,你说你能有什么出息!”
陈林阴狠的说,“娘,掐他人中,把他给我掐醒。我腿脚不便,爹上了年纪,想抢功劳,少了他不行。”
但陈林话还没落音,老太太就先一步看到了,那在槐树林旁边的坑塘中忙上忙下的人。
恰此刻乌云被吹走,月光洒下明亮的光线来,老太太眼睛锐利,一下就将那两个人认出来了。
“李山,李石,竟然是你们两个!李氏呢,她是不是下到坑里边了。好啊,我就说是谁来搅局,竟然是你们兄妹几个!好啊,真是好的很。怪道外人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李氏这个吃婆娘想娘家的毒妇,她等着被我们陈家休弃吧。”
李山、李石与李氏,也就是李花,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妹。
三兄妹虽然脾气不和,但到底是至亲。
李氏说她得了绝症,治不好了,想求桑家村的神婆看病,却又担心陈家知道这件事情,陈林会休了她,将别的相好接进门;又担心事情传出去,耽搁了儿女婚嫁。
所以她请求两个兄长,天黑入夜后,带她往桑家村来。
桑家村的神婆看神神鬼鬼很有一套。她知道你家儿媳妇为什么不能生,还知道为什么你家有蛇频繁出没。她不仅能助妇人怀男胎,还能驱除家里的小鬼和上身的孤魂野鬼。
神婆无所不能,即便是被大夫断定药石罔效的疑难杂症,她也能治。
李山和李石看妹妹命不久矣,心生怜悯,顶着两人媳妇的冷眼,领着妹妹就往桑家村来了。
谁能想到,看完了神婆,准备离开时,却碰上有人马车坠坑。
他们不过是秉着道义,救人一命,这怎么就碍着陈家的事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一说李氏的智慧了。
她想要脱离陈家,自己和女儿过好日子。但她又担心那天厨房外听到的一番谈话都是假的,还担心两个兄长知道了陈婉月的异常,会直接控制住他们母女,以此谋财。
于是,李氏琢磨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按照李氏的设想,救了落马的人后,他们便赶紧往别的地方去。
表面上是尽快找个有大夫的地方,帮两人诊治,实际上是担心半路碰到老太太几人,被他们撞破她做的好事。
她也清楚老太太和陈林的为人,算准了他们肯定会晚些时候到。这样才可以让那商贾心生无限感激,之后任他们予取予求。
她算的就是这段时间差。
若事情进展顺利,她能一朝暴富,陈林也不会将这件事情怀疑到她身上。
等将来她有了能力,自然可以一脚踢开陈林,带走婉月。
李氏唯一没算到的就是,老太太他们竟然早就到了,而且就埋伏在不远处。
这边才一有异动,他们就赶过来了,可不就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金山银山马上就要到手,总没有丢掉的道理。
李氏不回应老太太,只铆足了劲去掀那马车车厢。
一边用力,她一边安抚半边身子被压在车厢底下的商贾。温声细语,小意温柔,与平常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不要怕,我的家人们都在,肯定能救你出去。你们的运气也是真好,遭了这种难,还能遇到我们及时来救。若不是我们恰好从此经过,怕明天早上你们被发现时,就是两具尸体了。”
商贾的面容埋在车厢下,只半截身子露在外边。他呜呜叫着,“多谢夫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待的某脱困,必定重金酬谢。”
李氏脸上笑开了花,嘴上却说,“我们贪得又不是你的银子,不过是遇上了这事儿,就肯定要救一救,若不然,这一辈子我都良心不安。”
李氏在下边温言细语的时候,李山与李石也费尽力气,将飞扑过来的老太太和陈林拦住了。
李山和李石一开始只觉得,他们此番过来,是拉妹妹来寻神婆看病的,即便妹妹看完病还不说走,与神婆说个没完没了,两人也没意识到不对。
等终于离开神婆那里,偏却又巧遇上有人坠马被车厢压住。
放在往常,李家三兄妹不说视若无睹直接离开,但肯定也不会冒着霜冻,一溜烟跑过来救人。
但这不是有李花在么,她听见有人呼救,跟听见有人悬赏一样,奋不顾身就奔下来了。
且一过来,还没看见马车中的人的衣着长相,张口就是“官人莫怕”。
到了这节骨眼,李山和李石就是再蠢再笨,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更何况他们还不笨不傻,自然会想的更多。
他们想到,妹妹折腾这一通,莫不是目的就是为了救这人?
可妹妹如何知道这人会在此时落马?
她又如何知道,他们会在此地出事故?
难道这件事是妹妹从旁人哪里听来的?亦或是,这本就是妹妹的全盘算计?
但兄弟俩很快否定了后者。
妹妹没这么大的能耐,她就是个庄稼农户里的妇人罢了,她算计不了这么精细。
那就只能是前者了。
是妹妹从哪里听说,有人会在这里算计过路的商贾,甚至还打听清楚了那商贾会经过的大致时辰,他妹妹想捡波漏,所以才有了这一出?
这一猜测最靠谱。
但究竟是不是,李山和李石这会儿没时间,也懒得去深思。
两人这会儿想的是,被马车压住的人,非富即贵。他们若能救下他,就发达了。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兄弟俩如何肯让陈家的人来搅局。
两兄弟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将陈林摔打出去,一个狠推一把,直将老太太推到了沟里去。
陈大昌飞扑过去抓老太太,被老太太一并带到沟里,陈林抓着小腿哭爹喊娘喊疼。
陈家三人瞬间丧失了战斗力,李山李石趁机跑到李氏边上相助。
等将马车掀翻,将压在马车下的人扛出来,顾不得那辆豪华马车,也顾不上那匹折了腿的上等良驹,兄妹三人赶紧从沟里爬出来,摸着黑将人搬上牛车,风一样的往县城去了。
等陈家三口回过神,渺渺狂野,只有狂风肆虐的痕迹,以及槐树林被吹的呜呜作响的声音,却哪里还有李家三兄妹的踪迹。
等陈大昌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老太太从沟里搬出来,老太太都摔晕了。
再看陈林,他的小腿已一种奇异的形态折叠着,不出意外,应该是又伤着了。
若不是陈礼安此时被冻醒了,陈大昌还不知道要如何将人搬到牛车上。但有了陈礼安帮忙,到底是顺利将老太太和陈林,抬上了牛车。
准备回城时,陈林将牛车锤的邦邦响,“不能走,这一走这一趟就亏大了。礼安,爹,我这里有火折子,你们弄个火把去坑里和车厢中找找。哪怕是找到一颗碎银子,咱们这趟也不算白来。”
陈礼安哭的满面是泪,吓得腿脚都哆嗦。
他完全不清楚,昏了这么长时间,怎么醒来还在这片槐树林?
且不止爹伤了,祖母也晕了。
在他昏迷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早知会出现如此局面,刚才他就不主动撞牛车了。
陈礼安不想下去,只想赶紧带他爹和他祖母回家。
但陈林强烈要求,他和祖父也只能临时弄了个火把,祖孙俩互相挽着胳膊,往下边去了。
下边有一匹折了腿的马,此时不知是冻昏了,还是摔昏了。这种天,若不及时救治,这马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们如今连人都救不及,还哪里来的闲心救马。
陈礼安对着马落泪的空挡,陈大昌从地上捡起来一个荷包。
他又躬着腰,往车厢里钻,究竟都找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他出来时手中却拿着一把上好的折扇。那折扇下的吊坠镶金嵌玉,一看就名贵。
“就这些东西了,走,咱们赶紧回家。”
回家的路上,遇到两个喝了酒的醉鬼。
陈礼安和陈大昌都没心思理会,只将鞭子摔得啪啪作响,驱着老牛快些回家。
那俩醉汉被冷风一吹,狠狠打了个酒嗝,酒意也略散了几分。
茫然四顾,两人都有点惊惧。
“我刚才看见一架牛车……”
“我不止看见了牛车,我好想还看见过马车。马车上有人,牛车上也有人,呜呜,我们肯定是撞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