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裹着梅香涌进衣领时,小念才发现禁地门后的雪是暖的——脚踩上去没有咯吱声,反而像踩在刚晒过太阳的棉絮上,连鞋底沾的冰碴都化得无影无踪。阿婆的茶灶就摆在光里,陶壶还冒着白气,壶嘴悬着片蓝梅瓣,是她当年种在灶边的那株老蓝梅的瓣子,小念认得那花瓣边缘的浅齿纹,小时候总爱摘来贴在额头上当花钿。
“先喝口茶,别凉了。”阿婆的声音从陶壶后传来,却没见人影,只有茶勺自己悬在半空,往粗瓷碗里舀茶。茶盏沿结着层薄霜,一碰到小念的指尖就化了,像阿婆当年冬天给她暖手时,呵在她手背上的气,温温的,带着梅甜。
她刚抿了口茶,余光突然瞥见光雾里飘着些半透明的影子——是历代守印人,有穿灰袍的,有系蓝布围裙的,还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攥着颗墨色糖,和她糖罐里的一模一样。最前面的影子转过身,小念认出是初代守印人,他的灰袍上还沾着梅渍,肋骨间没有了墨色木钉,取而代之的是枝半开的梅枝,正往下滴着露水。
“你终于来了。”初代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梅叶,“阿婆在这儿等了五年,我等了五十年,就等有人能带着‘记挂’来。”
小念的手攥紧了掌心的墨糖,糖纸的梅枝纹在光里泛着淡红:“阿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她明明……”
“她怕你怕。”陶壶后的声音又响了,这次飘来块蓝布围裙的影子,角上沾着的梅渍和小念记忆里的分毫不差,“你小时候摔破膝盖就哭,阿婆哪舍得让你知道,她早把魂附在糖罐里,跟着你走了三年。”
话音刚落,光雾突然晃了晃。远处传来阵细微的“滋啦”声,像冰碰到热茶。小念抬头,看见团黑雾正往这边飘,雾里裹着些细碎的梅枝影子,不是墨色的,是淡褐色的,像刚从梅树上折下来的——是活墨主芯。它飘得很慢,黑雾边缘还沾着点雪粒,是门外禁地的雪,却在碰到光雾时,变成了小小的梅瓣。
“它不是要害人。”初代守印人的影子往黑雾飘了飘,梅枝上的露水滴在黑雾上,黑雾竟透出点暖光,“三百年前,它本是梅岭的地脉魂,后来被冻土裹了,才成了活墨。阿婆说,它只是冷,忘了自己曾经也是梅岭的暖。”
小念想起青禾在门外说的话,突然从怀里掏出糖罐,把剩下的半颗墨糖倒出来。糖纸刚碰到黑雾,黑雾就像被吸引似的,慢慢往糖上凑——糖纸的梅枝纹突然亮了,映出段画面:三百年前的梅岭,活墨主芯还是地脉魂时,缠着初代守印人的手腕,帮他给梅树浇水;阿婆五年前守灵时,它曾试着往阿婆的茶灶飘,想蹭点暖,却被冻土的冷逼了回去,只能偷偷往阿婆的糖罐里塞了颗墨糖,怕她冷。
“原来你早就……”小念的声音发颤,她把墨糖往黑雾递了递,“阿婆的茶还热着,你要不要尝尝?”
黑雾顿了顿,慢慢散开道缝。里面飘出根细梅枝,轻轻碰了碰小念手里的糖——糖瞬间化了,变成甜甜的露水,顺着梅枝往黑雾里流。黑雾里传来阵细微的响动,像梅苞绽开的声音,接着飘出股桂花香,是青禾怀里糖罐的味道,小念认得。
“它在认你。”初代守印人的影子笑了,梅枝上的花瓣又开了些,“归梅印的力量不是压,是连。你把阿婆的记挂、我的等、还有梅岭所有人的暖,都连在它身上,它就不会再冷了。”
小念低头看腕间的“归”字金纹,金纹突然亮了,顺着她的手臂往黑雾里钻。金纹碰到黑雾时,黑雾里的梅枝影子越来越多,慢慢织成了棵小梅树,树上结着墨色的果子,像她的墨糖。树底下,阿婆的蓝布围裙影子正蹲在那儿煮茶,初代守印人的影子在旁边添柴,那些历代守印人的影子围着树,手里都攥着颗墨糖,笑得很轻。
“小念姐!”门外传来青禾的喊声,带着点慌,“你的归梅印在亮!影主说……说这是在连地脉!”
小念往门的方向看,能看见门外沈砚的影子,他正攥着胸口的锁魂钉,指尖发白——她认得那表情,是她小时候走丢时,沈砚在梅林里找她的表情,又急又怕,却不敢喊太大声,怕惊着她。
“我该走了。”她对着陶壶后的影子轻声说,“阿婆,初代前辈,我会常来给你们煮茶的。”
“不用来。”蓝布围裙的影子晃了晃,飘来片蓝梅瓣,落在小念的发间,“阿婆的魂在你的茶里,在梅岭的雪里,你煮茶时,我就陪着你;梅雪化时,我就跟着梅香走。”
初代守印人的影子也飘来枝梅枝,落在小念的掌心:“这枝你拿着,活墨主芯认了它,以后梅岭的地脉,就靠你连了。记住,守印人从来不是一个人,是所有记着梅岭的人,连在一块儿。”
小念攥紧梅枝,转身往门外走。暖光在她身后慢慢收了,活墨主芯的黑雾跟着她飘到门边,却没出去,只是在门内转了转,往门外的雪地上洒了点梅瓣——那些梅瓣落在雪上,雪瞬间化了,露出下面的青草地,还冒出了些小小的梅芽。
“小念!”沈砚看见她出来,立刻冲过来,手刚碰到她的肩,就顿住了——他摸到小念发间的蓝梅瓣,是暖的,不是雪地里的凉,“你没事吧?里面……”
“没事。”小念笑了,把掌心的梅枝递给他看,梅枝上还沾着点黑雾的暖光,“活墨主芯不冷了,它留在里面,帮初代前辈守着茶灶。”
青禾凑过来,鼻子动了动,突然笑了:“我闻见了!桂花香混着梅茶香,是活墨主芯的味道!它真的……”
“它本来就是梅岭的地脉魂。”影主的断针在指尖转了圈,却没了之前的冷意,他往禁地的雪地上瞥了眼,梅瓣化雪的地方,正冒出小小的绿芽,“镇梅司的秘典漏了一段,初代守印人当年没封印它,是和它约好,一起守梅岭,后来冻土来了,才把它冻成了活墨。”
小念摸了摸腕间的“归”字金纹,金纹上多了道梅枝纹,和她掌心的梅枝一模一样。她低头,看见自己的糖罐里,不知何时多了颗新的墨糖,糖纸上的梅枝纹是暖红色的,像刚煮过的茶的颜色。
雪还在飘,却没那么冷了。风里裹着梅香和桂花香,吹过禁地前的石碑——石碑上的“镇梅”二字旁边,多了道小小的梅枝印,是小念刚才不小心蹭上去的,正泛着淡光。远处的梅岭村落里,传来了孩子们的笑声,是在捡雪地里的梅瓣,像小念小时候那样。
沈砚把小念的糖罐往她怀里塞了塞,指尖碰到糖罐时,突然顿了顿——糖罐是暖的,像阿婆当年揣在怀里给她暖的那样。他抬头,看见小念正望着远处的双生梅树,树桠上已经冒出了点绿芽,在雪地里晃着,像极了阿婆当年煮茶时,陶壶里飘着的梅叶。
“阿婆说,第七遍茶要甜得彻彻底底。”小念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笑,“我想,现在的茶,应该够甜了。”
青禾掏出怀里的糖罐,往小念手里倒了颗桂花糖:“尝尝我的!阿婆说,梅糖配桂糖,甜得更久。”
影主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本新的册子,在第一页写下“第四十九年,活墨归暖,梅岭生芽”,字迹旁边画了颗小小的墨糖,和小念糖罐里的一模一样。
雪慢慢停了。阳光从云里钻出来,照在禁地前的雪地上,映出片暖光。小念摸了摸发间的蓝梅瓣,又摸了摸掌心的梅枝,突然觉得,阿婆从来没离开过——她在茶里,在糖里,在梅岭的每一寸暖里,等着她把梅岭的故事,继续往下写。
而在禁地门后,陶壶还在冒白气,活墨主芯的黑雾缠着初代守印人的梅枝,正往茶灶里添柴。蓝布围裙的影子悬在壶嘴边,往茶里撒了点梅糖,轻声说:“小念的茶,肯定比我煮的甜。”
风从门缝里钻进去,带着门外的梅香,绕着茶灶转了圈,像在应和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