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到天明时分才渐渐歇止。
晨光透过“漱玉斋”糊着素白桑皮纸的窗格,柔和地漫进厢房,驱散了长夜带来的阴翳与寒意。
陈佳乐醒来时,感觉身体松快了许多。
脚踝处的肿胀明显消退,虽然走动时仍有不适,但已不至于钻心刺骨地疼。
连日的疲惫似乎也被这一夜安稳的沉睡涤荡去了大半。
她侧耳倾听,外间庭院里只有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以及那小童洒扫庭除时,扫帚划过青石地面发出的、规律而宁静的沙沙声。
顾青兰早已起身,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仔细地将一头青丝挽成最简单的发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她的动作依旧带着惯有的清冷与利落,只是眉眼间那化不开的凝重,比往日更沉了几分。
“感觉如何?”她从镜中看到陈佳乐坐起身,轻声问道。
“好多了。”陈佳乐活动了一下手脚,由衷道,“多谢师姐照料。”
顾青兰转过身,走到床榻边,仔细查看了她的脚踝,又探了探她的额温,确认无碍后,才微微颔首:“墨老此处确有良药。但内里的亏损,还需时日慢慢将养,切忌急躁。”
两人梳洗完毕,走出厢房。庭院已被昨夜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缝隙里冒出嫩绿的草芽,那几丛翠竹更显苍翠欲滴。
墨老正坐在正屋檐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手边矮几上放着一卷摊开的、纸页泛黄的书册。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有种奇异的安宁与祥和。
见到她们出来,墨老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依旧。
“醒了?灶上有清粥小菜,用些吧。”
早餐是简单的白粥,几样清爽的酱菜,还有一碟刚出笼的、松软的馒头。
食物虽简单,却带着家常的温暖滋味,是陈佳乐许久未曾尝到的安稳。
用罢早饭,墨老并未让她们回房,而是示意她们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那小童默默奉上清茶后,便退了下去,将这一方小小的庭院留给三人。
“既来之,则安之。”墨老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目光平静地扫过陈佳乐和顾青兰。
“外间风雨,暂且由它。你们如今身处此地,首要之事,并非急于探寻那虚无缥缈的‘墨海’,而是需得真正‘静’下来。”
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了敲身旁那卷泛黄的书册:“尤其是你,陈姑娘。你心思驳杂,气血两亏,眉宇间惊气未散,如此状态,莫说应对危局,便是寻常行走,也易露行藏。”
陈佳乐心中一凛,知道墨老眼光毒辣,一眼便看穿了她内心的焦灼与不安。
她低头道:“墨老教训的是。”
“非是教训。”墨老语气缓和了些,“只是提醒。风暴眼中,往往最需定力。你既已卷入此局,便要学会在这惊涛骇浪中,找到那一叶足以立身的扁舟。”
他的目光转向顾青兰,“青兰丫头,你亦是。仇恨与责任固然是动力,但若被其完全支配,失了方寸,便是取祸之道。”
顾青兰身躯微震,垂首道:“青兰明白。”
“此间‘漱玉斋’,藏书虽杂,却也有些前人手札、游记、杂论,虽未必能直接指明‘墨海’所在,但观之可静心,可明理,或能于细微处,得见前人智慧,触类旁通。”墨老指了指正屋方向。
“你们若觉烦闷,可自行入内翻阅,只一点,莫要损坏,莫要外带。”
这无疑是给了她们极大的信任和自由。
在这看似被软禁的庇护下,又打开了一扇通往知识和信息的窗。
接下来的几日,陈佳乐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特的节奏。
白日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正屋那间充满了墨香与书卷气的屋子里。
书架林立,卷帙浩繁,她并不刻意去寻找与“柳营”、“漕运”直接相关的记载,而是如同一个真正的求知者,随手抽取,从山川地理到风物志异,从前朝逸闻到文人笔记,漫无目的地阅读着。
起初,她心绪难平,字句难以入眼。
但渐渐地,那些或朴拙、或华美、或睿智、或诙谐的文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她的心神从眼前的危局中一点点抽离出来,带入一个更为广阔、也更为沉静的世界。
她读到前代名臣在党争倾轧中的坚守与无奈,读到边关将士在苦寒之地的忠诚与牺牲,也读到寻常百姓在世事变迁中的坚韧与豁达。
对比自身遭遇,那些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经历,似乎也在这种跨越时空的阅读中,被赋予了一种别样的视角,少了几分惶惑,多了几分沉潜。
顾青兰则显得更有目的性。
她似乎对某些史部、集部的典籍,尤其是涉及官制、律法、以及前朝一些着名公案记录的书籍格外关注,翻阅时神情专注,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提笔在随身携带的纸笺上记录下什么。
两人偶尔交流,也多是对书中某些观点的探讨,或是针对某个历史疑点的猜测,绝口不提当下危局,仿佛真的成了在此避世读书的寻常女子。
墨老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或是打理院中的花草,或是独自对弈,偶尔会就某本书中的内容,与她们闲聊几句,言语间透着睿智与通达,却从不深问。
这种表面上的平静,直到第四日午后被打破。
当时陈佳乐正翻阅一本前朝翰林院一位老学士致仕后所着的《归田杂录》,里面多是些回忆录性质的随笔,记载了不少官场轶事和朝堂旧闻。
其中一篇,提到了某位因直言被贬的御史,在离京前,曾将一批“不便携行”的书籍、文稿,寄存于一位“笃好收藏、性情孤介”的致仕同僚处。
文中并未提及具体姓名,只用“木雁先生”和“石隐居士”代称。
但陈佳乐读到“木雁先生性喜砚墨,尤嗜前朝林大家法帖,尝言‘墨海无涯,唯精诚可渡’”这句时,心中猛地一动!
墨海!
又是这个词!
而且出现在一位嗜好收藏、可能与顾言修是同一时代的前御史相关记载里!
她强压住激动,不动声色地将书册合上,放回原处。
直到晚间回到厢房,才将这个发现低声告知了顾青兰。
“‘木雁先生’……‘石隐居士’……”
顾青兰眼中光芒闪烁,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着父亲留下的笔记和人脉网络。
“父亲笔记中似乎提到过一位号‘木雁’的前辈,曾是都察院的老人,性情刚直,与父亲颇为投契,后来因身体缘故早早致仕归乡……至于‘石隐居士’,却未曾听闻。”
“这位‘木雁先生’致仕后,是否还在京城?或者,他寄存东西的那位‘石隐居士’,是否就是……”
陈佳乐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望向了正屋方向。
墨老,号什么呢?
他此处名为“漱玉斋”,又与书籍收藏有关……
顾青兰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不能确定。墨老深不可测,我们不宜直接探问。但这条线索极为重要!若这位‘木雁先生’真是父亲故交,而他寄存的文稿中,恰好有与柳营案相关的内容……”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的火花。这或许就是沈涟清所指的、“墨海”中可能存在的关键碎片!
“我们需要知道这位‘木雁先生’和‘石隐居士’的真实身份,以及那些寄存的文稿下落。”顾青兰低声道,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但这需要查证,需要动用外界的关系……而我们如今……”
她们被困在此地,与外界联络的渠道,似乎只有墨老和那神秘的白先生。
就在两人低声商议之际,窗外庭院里,传来了墨老与那小童的对话声,虽然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夜里,依旧隐约可闻。
“……城南的铺子……需得补些宣纸和松烟墨……明日你去一趟……”是墨老的声音。
“是,先生。还是老规矩,去‘翰文斋’吗?”小童问道。
“嗯……顺便,去看看‘积古堂’的钟掌柜,问他上次托他寻的那套《山河舆图志》残本,可有消息了……”
“积古堂”……陈佳乐和顾青兰对视一眼,这是个书铺的名字?墨老在通过小童与外界的书铺联系?这是否是一个机会?
声音渐渐远去,似乎是墨老交代完毕,回了正屋。
厢房内重新安静下来。
“看来,我们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顾青兰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或许……可以通过那个小童,或者墨老提到的书铺,尝试传递消息,或者查证‘木雁先生’的身份。”
陈佳乐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升起一丝疑虑。
墨老看似给了她们自由阅读的空间,却又将她们牢牢看护在这庭院之内。
他当真对她们在书斋中的发现一无所知吗?
那小童外出采买,是寻常举动,还是……某种默许下的试探?
这“漱玉斋”的平静之下,似乎也潜藏着看不透的暗流。
“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陈佳乐提醒道,“我们必须确定,这究竟是墨老无意中留给我们的缝隙,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漩涡。”
顾青兰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输不起任何一步。”
夜色渐深,窗外竹影摇曳。
寻找“墨海”的路径,似乎因为这本偶然的《归田杂录》,而显现出一丝微光。
但如何沿着这微光前行,而不至于引火烧身,成了摆在她们面前,比单纯寻找更加艰难的考验。
安宁的读书时光,或许即将结束。
真正的智斗与周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