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一号会议室的空气，在李副组长将那薄薄的档案袋推到高长河面前的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高长河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牛皮纸袋上，仿佛那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枚已经启动引信的炸弹，下一秒就会将他炸得粉身碎骨。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额头上刚刚渗出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他僵直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儿子…海外…特殊场合…
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最恐惧的命门！他花费无数心血、动用无数资源、甚至不惜铤而走险也要掩盖的、关于儿子在境外那些荒唐放纵、挥霍无度甚至可能涉及更严重问题的行径…难道…难道已经被他们掌握了？！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完了…全完了…
这个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蛇，疯狂地噬咬着他的理智。
然而，就在这即将彻底崩溃的边缘，一种更加强烈的、源自数十年宦海沉浮历练出的求生本能和近乎偏执的侥幸心理，如同肾上腺素般猛地注入他的血管！
不能承认！绝对绝对不能承认！
承认就彻底死定了！不仅仅是政治生命的终结，更是整个家族的毁灭，甚至可能…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
必须顶住！必须扛过去！
他们只是试探！他们没有拿出实质性的东西！那袋子里可能什么都没有！或者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边角料！对！一定是这样！他们在诈我！
高长河的瞳孔猛地收缩又放大，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顽固、近乎疯狂的狠戾。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惧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几乎要瘫软的身体重新挺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并没有去碰那个档案袋，而是用指尖颤抖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和西装前襟，仿佛在整理战甲，准备迎接最后的决战。
他的脸上，一种被极大冤屈和侮辱后的、混合着震惊、愤怒和极度失望的表情，如同面具般迅速覆盖了之前的惊恐和苍白。
“李组长！”高长河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和刻意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表演出来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你这是什么意思？！拿出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是想暗示什么？还是想威胁什么？！”
他先发制人，直接质疑对方的动机和手段，试图抢占道德制高点。
李副组长、陈局长和特派员三人静静地看着他这番急剧的情绪转变和表演，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场早已预料到的戏剧。
“高省长，请不要激动。”李副组长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这不是暗示，更不是威胁。这只是基于相关线索的必要问询程序。请你正面回答，对于你儿子高某在海外的一些可能涉及不当消费、甚至违法活动的行为，你是否知情？”
“不知情！我完全不知情！”高长河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极大，显得情绪异常激动，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被污蔑的愤慨，“我儿子在海外求学，一切行为遵守当地法律，勤工俭学，生活简朴！我从未听说过任何所谓的‘特殊场合’！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是恶意的诽谤和中伤！”
他矢口否认，语气坚决，眼神直视李副组长，毫不躲闪，仿佛自己真的是蒙受了不白之冤。
“是吗？”陈局长冷冷开口，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但是，根据我们初步核查，你儿子名下的信用卡和银行账户，近三年的消费记录显示，有多笔巨额支出发生在澳城、拉斯维加斯等地的知名赌场和高消费场所，单笔金额最高超过五十万美元。这些资金流水清晰可查。对此，你作何解释？”
高长河的心脏再次狠狠一抽搐，但脸上愤怒的表情更加浓郁，他甚至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胡说八道！这不可能！我儿子的消费我一直严格监管！绝不可能有这种事！这一定是有人伪造流水！恶意陷害！你们办案要讲证据！不能凭一些来历不明的银行记录就血口喷人！我要看原始凭证！我要申请笔迹和真伪鉴定！”
他反应激烈，直接质疑证据的真实性，将问题引向“伪造”和“陷害”，这是垂死挣扎中常用的伎俩。
“证据的真伪，我们自然会严格鉴定。”最高检特派员推了推眼镜，语气冰冷如法律条文，“那么，回到王伯君的问题。你始终坚持，对他所有的违法行为毫不知情？对他通过张天贵向你进行的利益输送也毫无察觉？”
“我不知情！我完全被蒙在鼓里！”高长河毫不犹豫，立刻将所有的责任彻底推卸出去，语气痛心疾首，“王伯君这个人，表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善于伪装，欺骗组织，欺骗领导！我承认，我在识人用人上存在失察之过，被他蒙蔽了！我对此负有领导责任！我愿意向省委、向中央深刻检讨！”
他再次巧妙地将“共谋”偷换概念为“失察”，承认无关痛痒的“领导责任”，试图金蝉脱壳。
“被他蒙蔽？”李副组长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直刺高长河的眼睛，“根据王伯君的初步交代，他曾多次在向你‘汇报工作’时，进行过各种形式的暗示和试探，甚至在你家人患病、儿子出国等时间点，以‘同事关心’、‘朋友帮忙’的名义，送过不少‘心意’。这些，你也毫无察觉？”
“没有！绝对没有！”高长河断然否认，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上露出被羞辱的神情，“王伯君是送过一些土特产、营养品，我都以为是正常的同事交往，严词拒绝过多次！至于所谓的‘心意’，我从未收到过！这完全是他事后污蔑，胡乱攀咬！其心可诛！”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将一个被下属蒙蔽、陷害的正直领导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语气中的愤怒和委屈几乎可以假乱真。
会议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李副组长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高长河的顽固和反扑力度，在他们意料之中。这种级别的官员，不到山穷水尽、铁证砸在脸上的最后一刻，绝不会轻易认罪。
“高省长，”李副组长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却带着更深的压力，“我们希望你能明白组织的良苦用心。主动交代和被动查处，性质完全不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机会？”高长河仿佛受到了更大的刺激，情绪更加激动，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直视着李副组长，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嘶哑，“我需要什么机会？！我高长河行得正坐得直！为官几十年，兢兢业业，廉洁自律，有目共睹！现在，仅凭一个腐败分子的胡乱攀咬和一些来历不明的所谓‘证据’，就要对我进行有罪推定吗？！就要否定我几十年的工作和清白吗？！”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眼圈都有些发红，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李组长！陈局长！特派员！我坚决要求组织彻查！还我清白！对于王伯君、张天贵这些腐败分子的诬告，我要求与他们当面对质！我坚信，邪不压正！组织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慷慨陈词，将自己完全放在了受害者和正义扞卫者的位置上，态度强硬，寸土不让。
这番表演，堪称教科书级的负隅顽抗。
李副组长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他知道，今天的正面交锋，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施加了足够的压力，也看清了对方的态度和底线。
逼得太紧，反而可能让对方彻底关闭沟通渠道，甚至狗急跳墙。
“高省长，你的态度和要求，我们记录了。”李副组长缓缓站起身，陈局长和特派员也随之起身，“今天的问询就到这里。请你回去后，认真思考，权衡利弊。组织上希望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没有再看那个档案袋，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道具。
“我们随时可能再次请你过来说明情况。在这期间，请你保持通讯畅通，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省城。这是规定程序，请你理解配合。”
说完，李副组长微微点头，带着陈局长和特派员，转身离开了会议室，没有再多看高长河一眼。
那干脆利落、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离开姿态，比任何言语上的施压更让高长河感到心惊肉跳。
会议室的门缓缓关上。
刚才还“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高长河，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瘫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滚落，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后背。
刚才那番表演，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和勇气。
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想去拿那个档案袋，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否认，看似强硬，实则脆弱不堪。工作组的冷静和自信，说明他们掌握的东西，恐怕远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那袋子里…到底是什么？
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会议室。
…
然而，高长河并不知道。
就在他离开省委大楼，坐进自己的专车，惊魂未定地吩咐司机“回办公室”的同时。
在省委大楼地下某间绝对隔音的技术监控室内，李副组长、陈局长和特派员正站在巨大的单向玻璃前，看着屏幕上高长河专车内的实时监控画面和音频。
——就在约谈开始前，根据工作组指令，省纪委的技术人员，已经以防窃听和安保为名，对高长河的专车进行了一次“例行检查”，并巧妙地植入了一枚极其隐蔽的微型监听器。
车内，高长河瘫在后座上，紧闭双眼，脸色灰败，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正气凛然”。
他并没有吩咐司机直接回省政府，而是用极其疲惫沙哑的声音，说了一个地址：“去…去‘静心斋’茶社。”
“静心斋”？一个看似普通的茶社？
监控室内的三人目光一凝。
陈局长立刻对着耳麦低声下令：“A组跟上目标车辆！b组立刻提前布控‘静心斋’，清查所有人员背景，部署监控！要绝对隐蔽！”
高长河在这种极度紧张和恐慌的时刻，没有回家，没有回办公室，而是要去一个茶社？
这绝对不正常！
李副组长看着屏幕上高长河那焦虑不安、不断搓揉手指的特写画面，眼神深邃。
他知道，高长河的心理防线，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固。
狐狸的尾巴，快要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