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就钻进马车,死死拉上车帘,连呼吸都屏住了。外面传来几声急切的猫叫,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听不见了。白晓玉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指节,从怀里摸出颗糖塞过去:“猫记路,说不定自己回将军府了。”
铁如风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与此同时,城西那座破庙的门槛上,妖红正歪着头看怀里的黑猫。它刚从外面蹿进来,毛发上还沾着尘土,却立刻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脸埋进她的红衣褶皱里,发出委屈的呜咽。
“没良心的小东西。”妖红笑了,指尖划过猫耳尖,“他不要你,你倒来投奔我了?”
黑猫抬起头,用脑袋蹭她的手腕,像是在告状。妖红抱着它站起身,走到庙中央那尊缺了胳膊的佛像前,突然清了清嗓子,唱起了支没人听过的歌。
调子忽高忽低,像风吹过铜铃,又像猫爪挠过瓦片。歌词颠三倒四,有“鱼干挂在月亮上”,有“木棍敲碎星星”,还有“红衣飘呀飘,跟着影子跑”。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钩子,把破庙里的尘埃都勾得跳起舞来。
唱到一半,她突然旋身跳起了舞。红裙在昏暗的庙里翻卷,像团燃烧的火,时而俯身学猫的慵懒,时而跃起如雀的灵动,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石,带起一串清脆的响。怀里的黑猫被她转得晕乎乎,却舒服地眯着眼,尾巴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白晓玉曾说她跳舞像拆机关,动作里全是拧巴的巧劲,此刻看来却不是——那舞姿里没有招式,没有胜负,只有种漫不经心的快活,像孩童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纯粹得让人心头发软。
歌声渐歇时,她最后一个旋身定在佛像前,红裙铺展在地上,像朵骤然绽放的花。怀里的黑猫“喵”了一声,她低头亲了亲猫的额头,轻声说:“去吧,去看看那小子能不能护住自己。”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红裙的颜色越来越淡,最后连同那串没唱完的调子一起,彻底消失在破庙的空气里,只留下几片被风吹起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空荡荡的门槛上。
黑猫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毛,绿眼睛望向东方——那是铁如风离开的方向。它顿了顿,纵身跃出破庙,像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融进了远方的尘土里。
马车上,铁如风突然抬起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往车窗外望去。天边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红色,像谁的裙摆在风里飘。他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凉的铁凤剑,突然觉得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怎么了?”白晓玉问。
“没什么。”铁如风笑了笑,眼里的怯懦淡了些,“就是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白晓玉挑眉,往窗外瞥了一眼,只看见官道两旁的树影飞快后退。她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指尖触到他渐渐挺直的脊梁,突然觉得这趟路,或许不会太糟。
风穿过车厢缝隙,带着远处战场的肃杀,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就像那支没唱完的歌,那个没跳完的舞,明明消失了,却又好像无处不在,跟在他们身后,往前路去了。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铁如风摩挲着膝头的铁凤剑,剑鞘黑沉沉的,在月光下泛着哑光。他突然抬头,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笃定:“白姐姐,这剑真的能改变战局。先祖当年……”
“打住打住。”白晓玉正甩着鞭子赶车,闻言嗤笑一声,“我当江湖骗子那会儿,听过比这玄乎的。城东说书的讲过一把‘斩岳刀’,说能号令天下武林,结果呢?最后连男主角的小师妹都管不住,人家照样跟着魔教跑了——江湖传言,多半是吹牛逼。”
她俯身敲了敲铁如风手里的剑鞘,发出沉闷的响声:“你这剑,看着就比普通短剑沉点,顶多算锋利。别说号令三千江湖人,你去门口李记油条摊试试?老板能抡着擀面杖把你打出来。”
铁如风急红了脸:“可……可它是铁家信物!”
“信物能当饭吃?”白晓玉挑眉,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真要管用,你拿剑架在油条老板脖子上,说‘给我十根油条不给钱’,看他听不听。再说了,咱们这都快摸到战场边了,江湖人远在千里之外,等你号令到了,黄花菜都凉透了——难不成你还能对着空气喊‘喂!快来救我爹’?”
少年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把剑抱得更紧,耳尖红透。林清砚在一旁偷笑,递给他半块干粮:“白姑娘逗你呢。”
白晓玉却没笑,鞭子慢悠悠地晃着,突然想起离开将军府那天,铁兰拉着铁如风在祠堂里搞的仪式——点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铁兰还把剑鞘擦得锃亮,嘴里念念有词说着“先祖保佑”。当时只觉得是小孩子家家的郑重,此刻想来,倒像是在做什么交接。
她猛地勒住缰绳,马车吱呀一声停下。
“你干嘛?”铁如风吓了一跳。
白晓玉没理他,盯着那把剑若有所思:“铁兰给你剑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见剑如见人’?”
“嗯。”铁如风点头,“姐姐说,铁家子孙持此剑,如先祖亲临。”
“江湖人认的从来不是死物。”白晓玉突然拍了下大腿,“他们认的是‘理’和‘胆’!当年你先祖能号令群雄,不是因为剑厉害,是因为他敢站出来扛事,让那些人觉得‘跟着他干,值’!”
她凑近了些,手指点着剑鞘上的凤凰:“这剑哪是号令江湖的令牌?分明是给你自己壮胆的家伙!铁兰搞那仪式,不是让你去求别人帮忙,是让你记着——你现在握着的,不只是把剑,是铁家的骨头!”
林清砚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白晓玉抢过话头,冲铁如风扬下巴,“别指望这剑能喊来救兵。真到了关头,得是你举着它站出来,让那些江湖人看看‘铁家的小子没怂’,他们才会觉得‘嘿,这忙得帮’——说白了,剑是幌子,你的胆子才是真信物!”
铁如风愣住了,低头看着怀里的剑。黑沉沉的剑鞘映出他的影子,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却没了之前的怯懦。他突然想起妖红说过的“猫亮爪子不是为了吓人,是为了护着自己的鱼干”,或许这剑也是一样。
“可……可我还是怕。”他小声说。
“怕就对了。”白晓玉松开缰绳,重新赶车,“当年你先祖举剑的时候,说不定腿肚子也在转筋。但他敢举,就比那些只会吹牛的强。”她瞥了眼少年,突然笑了,“再说了,真搞不定,你不会把剑塞给我?我用它劈柴都比你管用。”
铁如风被逗笑了,紧绷的肩膀松了些。他抬手想拔剑看看,却被白晓玉一巴掌拍回去:“别拔!等真遇上事了再亮,现在拔出来,万一被当成卖剑的,多丢人。”
马车重新启动,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格外清晰。铁如风把剑贴在胸口,能感觉到那点冰凉透过衣襟渗进来,却奇异地让人踏实。他突然觉得,这剑或许真能改变战局——不是靠号令谁,是靠握着它的人,敢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白晓玉哼起了跑调的歌,林清砚在整理药箱,远处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铁如风望着前方渐渐清晰的城关轮廓,突然握紧了剑柄。
管它能不能号令江湖,至少,他得先能号令自己。
马车碾过一片碎石地,白晓玉突然“啧”了一声,手里的鞭子在半空停住,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靠铁,你可真够心狠的。”
林清砚正在给药瓶贴标签,闻言抬头:“你说谁?”
“还能有谁。”白晓玉瞥了眼车厢里抱着剑打盹的铁如风,声音压低了些,“明知战场是龙潭虎穴,偏在信里藏了那么多话头,逼着这孩子揣着把破剑往这儿闯。当爹的,哪有这么逼儿子的?”
她想起铁建那封家书,字字句句都是家常,却偏在描述城关地形时多提了句“西侧密林易守难攻”,在说粮草时又特意写“敌军押运队常走岔路”——这些话在寻常人看来是闲笔,落在铁如风这种翻烂了兵书的孩子眼里,不就是明晃晃的“快来”吗?
“或许……他也是没办法。”林清砚叹了口气,“铁将军被困城关,援军迟迟不到,除了寄希望于这枚能召集江湖人的信物,他还能指望谁?”
“指望谁也不能指望个半大孩子。”白晓玉往地上啐了口,鞭子重重抽在马背上,“这老东西,怕是算准了如风的性子——越是不说,这孩子越要往火坑里跳。美其名曰‘铁家子孙’,我看就是心硬,连亲儿子都舍得推出去。”
车厢里的铁如风动了动,像是被惊醒,却没睁眼,只是把剑抱得更紧了些。
同一时刻,城关的临时帅帐里,铁建正对着舆图发呆。烛火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跳动,映出脸上深浅交错的伤痕——那是今早巡查城防时,被流矢擦过留下的。
副将刚送来铁如风的家书,少年字迹工整,说姐姐的兰草绣得越来越好,说家里的黑猫生了小病已痊愈,说自己临的字帖被先生夸了,唯独没提半句担忧。
“如风啊……”铁建用指腹摩挲着信上的字,突然低低地念出声,尾音发颤。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封被自己写得云淡风轻的家信,会被心思细腻的儿子看出破绽?他怎么会不明白,铁凤剑的传说,会让那孩子抱着“或许能帮上忙”的念头,不顾一切地闯过来?
可他别无选择。
城防撑不了多久了,粮草只够三日,援军的消息石沉大海。他是将军,不能在将士面前露半分怯,只能把所有的指望,压在那枚传家信物上,压在那个他从小教着“铁家儿郎不能退”的儿子身上。
“爹对不住你……”铁建猛地别过头,手背狠狠抹过眼角,却没止住那两行滚烫的泪。它们砸在舆图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正好盖住“西侧密林”四个字,像在替他无声地忏悔。
他想起如风小时候,第一次学骑马摔在地上,咬着牙不哭,却在看见自己时,眼泪突然掉得像断了线的珠子。那孩子总是这样,怕得要死,却偏要撑着,像株被风刮得弯了腰,根却死死扎在土里的草。
“别来啊……”铁建对着空无一人的帐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爹还能撑,你别来……”
风穿过帅帐的缝隙,卷着烛烟打了个旋。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沉稳而坚定,像这座被围困的城关,明明摇摇欲坠,却还在硬撑着。
而载着少年的马车,正穿过夜色,朝着这片硬撑着的土地,一寸寸靠近。白晓玉的抱怨,铁建的眼泪,隔着千里风霜,在同一时刻落下,又被各自的心事,悄悄藏了起来。
官道尽头突然扬起黄尘,五百敌军列成方阵压过来,长矛如林,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白晓玉眯眼数了数,嘴里吹了声口哨:“才五百人?小场面。当年姐在码头打架,对面三两万混混都没怕过——”
话音未落,铁如风突然翻身下车,“呛啷”一声拔出铁凤剑。黑沉沉的剑身出鞘时,竟带起串细碎的嗡鸣,像有谁在远处应和。
“你干啥?”白晓玉刚想拽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两侧林子里动了。先是三两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从树后走出,接着是扛着朴刀的江湖客,甚至还有个提着算盘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捏着铁尺从草丛里钻出来——不过片刻,竟凑齐了百余人,个个眼神发亮地盯着铁如风手里的剑。
“这……”白晓玉愣了愣,随即了然。这一路早有零星人影跟着,她原以为是邪教余孽,没想到竟是冲着这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