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舟的效率极高。技术安全部的核查报告在傍晚时分就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报告用冷冰冰的数据证实了他的猜测。“星云”数据库那几个关键接口的数据污染，并非系统故障或历史遗留问题，而是发生在昨天下午——就在他特批权限后不到两小时——一次有选择性的、高权限账户进行的恶意数据篡改。操作记录被谨慎地清理过，但还是在底层日志里留下了蛛丝马迹，最终溯源指向了一个隶属于赵宏分管部门的二级技术经理。
看着那份报告，陆延舟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指尖在“赵宏”这个名字上重重一点，留下一个清晰的印痕。
内斗。争权夺利。这些他并非不知情，也一直在平衡掌控。但他没想到，赵宏为了打压一个外部合作方的项目负责人，竟然敢动用如此下作的手段，甚至不惜损害项目本身的核心数据！这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他按下内部通话键，声音如同淬了冰：“李秘书，通知赵宏，明天上午九点，带上他分管的技术部所有负责人，到一号会议室开会。另外，让内审部和纪委会的人也参加。”
他没有说明会议内容，但李秘书从他冰冷的语气里已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是，陆总。”
处理完赵宏的事情，陆延舟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份报告上——关于林知意团队自建数据环境的安全性与合规性评估。技术安全部给出的结论是：方案设计严谨，安全隔离措施到位，生成的数据逻辑自洽，未发现任何安全漏洞或合规风险，甚至在某些数据脱敏和隐私保护方面，比公司现有的一些测试流程更为规范。
这份评估报告，像是对林知意能力的又一次无声肯定。
陆延舟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一天的高强度工作和接连不断的信息冲击，让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窗外，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天色昏暗，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
要下雨了。
他想起李秘书之前提到的，林知意和她的团队昨晚通宵未眠。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女人此刻强撑着精神、面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样子。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他再次拿起了内部电话，拨通了楼下项目组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助理小王，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忙碌：“您好，延舟科技项目组。”
“林总监在吗？”陆延舟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比平时缓和了些许。
“陆总？”小王显然听出了他的声音，语气立刻变得恭敬而紧张，“林总监……她刚结束和云端计算资源方的协调会议，现在应该在……在茶水间冲咖啡吧？您需要我叫她吗？”
“不用了。”陆延舟顿了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们……都吃过晚饭了吗？”
电话那头的小王显然愣住了，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啊？晚饭？还……还没呢。大家忙着处理测试数据生成的一些小问题，都忘了……”
“知道了。”陆延舟没再多说，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和已经开始零星砸在玻璃上的雨点，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拿起西装外套和车钥匙，走出了办公室。
***
林知意确实在茶水间。
她靠在大理石台面边缘，手里端着一杯刚冲好的、黑得如同中药般的浓缩咖啡。浓烈的苦涩味道窜入鼻腔，勉强刺激着几乎要罢工的神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她的太阳穴如同被针扎般刺痛，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
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咖啡，试图用物理的痛感驱散精神的疲惫。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很快变得密集起来，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
又是一个雨夜。
她不喜欢下雨。尤其是在这样精疲力尽的时候，雨水总能轻易地将人拖入某种脆弱而感伤的情绪泥沼。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无谓的事情。
“林总监，”张昊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兴奋后的疲惫，“第一轮全量测试数据生成完毕，初步校验通过！可以开始部署压力测试环境了！”
“好。”林知意放下咖啡杯，努力挺直脊背，“通知大家，再坚持一下，测试环境部署完成，采集到基础性能数据后，就可以轮流休息了。”
“明白！”
回到办公室，团队再次忙碌起来。虽然每个人都极度疲惫，但看到辛苦一夜的成果即将接受检验，眼神里都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当压力测试脚本终于启动，屏幕上开始滚动起庞大的实时数据流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各项性能指标陆续返回，稳定地保持在预期范围内，甚至略有超出。
成功了！
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嘶哑的欢呼声。尽管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至少证明他们选择的这条路，走通了！
林知意看着屏幕上平稳运行的曲线，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几乎要将她淹没。
“小王，安排大家轮流回去休息，明天……不，今天下午再过来处理数据。”林知意强撑着下达了最后一条指令，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虚弱。
“林总监，您也赶紧回去吧！”小王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担忧地说。
林知意点了点头，没有逞强。她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极限。
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楼时，已经是深夜。雨下得正大，瓢泼一般，在地上溅起密集的水花。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水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昏沉的头脑倒是清醒了几分。
这个时间，加上如此恶劣的天气，办公楼前的出租车早已被抢空。她用打车软件叫了车，显示前面还有几十人在排队。
她裹紧了单薄的风衣，退回到屋檐下，看着眼前密集的雨幕和无尽的等待队伍，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孤独感悄然涌上心头。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松懈，让她一直强撑的堡垒出现了裂缝。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返回办公室，在沙发上将就一晚时，一道刺眼的车灯穿透雨幕，缓缓停在了她面前。
是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线条流畅，在雨水中反射着冷冽的光泽。
车窗降下，露出了陆延舟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他转过来，目光落在她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的身上，眼神深邃难辨。
“上车。”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林知意愣住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在这个时候，遇到他。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冰冷地滑过脖颈。她看着车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雨很大，很难打车。”陆延舟见她不动，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知意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嘴唇。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她不想再欠他任何人情，也不想在这种状态下与他独处。但身体的疲惫和眼前糟糕的处境，让她那点可怜的坚持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最终，身体的诚实战胜了理智的抗拒。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位。
车内温暖而干燥，与她刚才所处的冰冷潮湿形成了鲜明对比。一股淡淡的、属于陆延舟的雪松冷冽气息萦绕在鼻尖，让她恍惚了一瞬。
“地址。”陆延舟目视前方，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汇入车流。
林知意报出了公司为她租住的公寓地址。然后，便陷入了沉默。
车内只有雨刷器规律摆动的声音，以及窗外模糊的、被雨水扭曲的城市光影。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紧绷。
林知意靠在椅背上，偏头看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一道道扭曲的泪痕。她能感觉到陆延舟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这让她如坐针毡，身体僵硬。
她试图找些话题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如感谢他之前的权限特批，或者解释一下数据污染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毫无意义，甚至多余。
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失去了正常沟通的语境。
而陆延舟，也始终保持着沉默。他只是专注地开着车，仿佛接上她，只是一段顺路的、微不足道的行程。
车子在雨夜中平稳行驶，穿过一条条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冷清街道。密闭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林知意感到一阵阵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高强度工作后的松懈，车内温暖的环境，以及车身轻微的摇晃，都成了最好的催眠剂。她努力想保持清醒，但意识还是不可控制地逐渐模糊。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感觉到，有一道深沉而复杂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侧脸上。
带着探究，带着未散的惊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疼惜。
雨，还在下。
车内，一片寂静。
只有两颗曾经紧密相依，如今却隔着一整片迷雾海洋的心，在沉默中，各自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