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的一纸红头文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清河县本已死水微澜的教育系统里，激起了远比想象中更复杂的涟漪。
对于柳树沟乡中心小学的李老师和老张老师而言，那份被抚平的通知，是枯木逢春的甘霖。李老师甚至破天荒地在那个坑坑洼洼的黑板上，用最好的一根粉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通知里的几句核心内容。孩子们看不懂，但他觉得，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向着某种正在萌发的光明，遥遥致敬的仪式。
消息通过电话线、通过乡镇间的班车、通过一个个教师微信群，迅速扩散。偏远山村的老师们，起初是不信，接着是观望，最后，当确认文件是真的，津贴调整方案是真的，由县财政直接打卡发放也是真的之后，压抑已久的沉闷氛围，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
然而，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清河县教育局大楼，局长孙志强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扭曲的烟头，像一堆小小的、愤怒的尸体。
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是计财科科长钱进。钱进的脸色比昨天在县长办公室里还要难看，他那点本就不多的头发，仿佛又被愁绪薅掉了几根，脑门在阴沉的灯光下，亮得有些刺眼。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孙志强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盖子“咣当”一响。他指着桌上那份同样的文件，手指都在发抖，“他一个民政局的副局长，手伸得也太长了！直接绕过我们教育局，拿着鸡毛当令箭，跑到县长那里去告状！现在好了，搞出这么个培训班，让我们教育局来承办，这不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吗？”
钱进连忙递上一根烟，帮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猛吸一口，才愁眉苦脸地开口：“局长，您消消气。这事儿……是何县长亲自拍的板，文件都下来了，我们想顶也顶不住啊。”
“我能不知道是县长拍的板？”孙志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是气不过这口恶气！这个姓林的，摆明了是拿我们教育口当他刷政绩的垫脚石！还什么‘智慧教育’，我呸！他懂个屁的教育！”
钱进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局长，这事儿……咱们就真这么办了？要是真让那些乡下老师都来县里培训，开了眼界，提了待遇，那……那凯旋私立中学那边，咱们可不好交代啊。”
“凯旋私立中学”六个字一出口，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孙志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变得阴鸷。
凯旋私立中学，是清河县最大、收费也最昂贵的私立学校。每年，都有无数乡镇的家长，挤破了头，托关系、花大价钱，把孩子送进去。为什么？因为乡镇的公立教育烂透了。这正是凯旋中学赖以生存的土壤。而孙志强的小舅子，就是这所学校的第二大股东。每年从那些焦虑的家长口袋里掏出来的钱，有相当一部分，会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流进孙志强的腰包。
这姓林的，搞什么“乡村教师振兴”，这不是刨他孙志强的祖坟吗？
孙志强掐灭了烟，眼神在烟雾中闪烁不定。他当然不能公然反对县长的决定，那是自寻死路。但是，不反对，不代表就得顺从。在官场上，想办成一件事很难，但想搅黄一件事，法子可太多了。
“办，当然要办。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办，要让全县都知道，我们教育局坚决拥护县委县政府的英明决策。”孙志强缓缓开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钱进愣住了：“啊？局长，这……”
“你啊，脑子还是不够活。”孙志强用手指点了点钱进，“我们是执行单位，对不对？执行嘛，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实际困难’。我们积极去克服，但万一……克服不了，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嘛。”
钱进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局长，您的意思是？”
“这件事，谁牵头？”孙志强问。
“报告上写的是……民政局林正副局长牵头，我们局配合。”
“那就让他牵头去。”孙志强靠在椅背上，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他不是能耐吗？不是懂教育吗？培训的场地、讲课的老师、课程的安排……这些具体工作，都让他自己去协调。我们呢，就负责‘全力配合’。”
他特意在“全力配合”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钱进瞬间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谄媚笑容：“我明白了，局长，高！实在是高！他一个民政局的，在我们教育系统里就是个外人，两眼一抹黑。让他去协调，县实验小学和县一中那几个老油条校长，哪个会给他好脸色看？咱们只要稍微……吹吹风……”
“风都不用吹。”孙志强摆了摆手，神情倨傲，“你只要把我的原话传达给那几个校长就行了——‘县里的任务必须支持，但学校自身的教学秩序是第一位的，绝对不能受影响。省里的教学评比马上要开始了，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了链子，自己看着办。’”
钱进一拍大腿：“妙啊！局长，这话传过去，那几个校长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到时候，不是我们不配合，是他们‘客观条件不允许’。那个姓林的，就算浑身是铁，又能碾几颗钉？”
两人相视一笑，办公室里压抑的空气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心照不宣的阴谋得逞的快意。
林正并不知道那间办公室里的密谋，但他能猜到，这条路绝不会一帆风顺。
县长的支持和一纸文件，只是拿到了入场券。真正的博弈，从他拿起电话，开始落实具体工作的那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他首先拨通了县实验小学校长办公室的电话。实验小学是这次培训的主要场地之一，拥有全县最好的多媒体教室和师资力量。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油滑的声音传来：“喂，哪位？”
“您好，王校长，我是民政局的林正。”
“哦！林副局长啊！久仰久仰！”电话那头的王校长语气立刻变得热情洋溢，但那热情里，透着一股刻意的距离感，“林副局长亲自打电话来，有什么指示？”
“王校长客气了，指示谈不上。”林正开门见山，“关于这次乡村教师培训的通知，您应该收到了。我想跟您协调一下场地和师资的事情。按照方案，我们计划从下周一开始，借用贵校五间多媒体教室，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半到七点半。另外，想请贵校的几位特级教师，比如教语文的刘老师、教数学的张老师，来给乡村老师们上几堂示范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随即传来王校长充满歉意的、拖长了调子的声音：“哎呀……林副局长，您这可真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哦？有什么困难吗？”林正的语气依旧平静。
“困难太大了！”王校长开始大倒苦水，“您有所不知啊，我们学校最近正在全力备战省里的‘文明校园’评比，所有的多媒体教室，从早到晚都排满了，学生们要排练节目，老师们要做课件，全都在连轴转啊！至于您说的那几位老师，哎呀，那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们是这次评比的主力，别说去上课了，我见他们一面都难啊！林副局长，不是我不支持您的工作，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客观条件它不允许啊！”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支持的态度，又摆出了无法解决的“客观困难”，最后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林正握着电话，没有说话。他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王校长那副摊着手、满脸无奈的表情。
【叮。】
【检测到对象“王校长”言语中存在高级别规避性谎言，其身上缠绕着来自上级的“民怨”黑气，自身“官气”正处于被压制状态。】
系统的提示，印证了他的猜测。
“王校长，”林正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省里的评比固然重要，但县委县政府的决策，也是硬任务。场地的事情，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但师资，尤其是那几位特级教师，是这次培训成功的关键。他们代表了我们清河县公立教育的最高水平，如果他们都不出面，那我们这个‘教师振兴计划’，就成了一个笑话。”
电话那头的王校长开始打哈哈：“是是是，林副局长说得对。要不这样，我再……我再跟他们做做思想工作？不过您也知道，这些特级教师，都是宝贝疙瘩，脾气大，我也……我也只能是尽力而为，成不成，可不敢跟您打包票啊。”
这又是一个经典的“拖”字诀。
林正不再与他废话：“好，那我等王校长的消息。”
挂断电话，他没有丝毫气馁，而是立刻拨通了县一中校长的电话。得到的回应几乎如出一辙，理由从“备战文明校园评比”换成了“备战高考百日冲刺”，总之就是一句话：很忙，没空，帮不了。
一连打了四五个电话，联系了所有方案中涉及的学校和单位，得到的全都是软钉子。每个人都态度极好，每个人都表示坚决支持，但每个人都有无法克服的“客观困难”。
他们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每一个节点都看似柔软，却共同构成了一个坚韧的、让人无从下手的包围圈。
办公室的同事看到林正来回打电话，脸色越来越平静，都以为他碰壁之后要打退堂鼓了。毕竟，这种事在机关里太常见了。一个外来户想撬动一个根深蒂固的利益系统，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而，林正放下电话后，脸上却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那不是无奈的苦笑，也不是愤怒的冷笑，而是一种……像是猎人看到猎物终于全部钻进了包围圈的笑。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将刚刚那几位校长搪塞他的理由，一一罗列下来。
实验小学：备战省文明校园评比。
县一中：备战高考百日冲刺。
县二小：校舍线路老化，多媒体教室存在安全隐患，正在检修。
……
他看着这张纸，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大家……都挺忙的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小县城镀上了一层金色。他知道，孙志强和钱进他们，此刻一定在办公室里喝着茶，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们以为，用这种官场中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手段，就能让他知难而退。
他们错了。
林正转身，拿起外套，对办公室里唯一一个对他还算客气的年轻同事小张说：“小张，准备一下，跟我出去一趟。”
小张一愣：“林副局长，去哪儿啊？这都快下班了。”
林正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气。
“去县实验小学。王校长他们不是说正在全力备战评比，忙得热火朝天吗？我们作为牵头单位，理应去慰问一下，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解决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