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天刚蒙蒙亮,苏正就起了床。
清水镇的清晨带着山野的湿气,清冽醒神。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洗漱完毕,揣上两个馒头,便出了门。
镇政府大院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只麻雀在院里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苏正按照林晚晴的指示,绕到大院后头的杂物棚,找到了她口中的那辆“专车”。
那是一辆经典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身漆黑,但大部分油漆已经剥落,露出了底下星星点点的铁锈,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兵身上的伤疤。车把上缠着黑色的胶布,早已磨得油光发亮。车座的皮面也裂开了几道口子,露出了里面发黄的海绵。
苏正推了一下,后轮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有些哭笑不得。
从一个随时可能被清退的临时工,到县委书记点名表扬的“人才”,再到一天之内火线转正的正式科员,这几天的经历,比他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都要魔幻。可他接手的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骑着这么一辆快要报废的老古董,去一个被遗忘了十年的村子,调查一桩可能根本查不出结果的陈年旧案。
林晚晴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
这是考验,也是一种无声的告诫。提醒他,即便你有了通天的本事,在清水镇这片土地上,你依然要从最基础的、最不起眼的事情做起。脚下的路,得一步一步自己走。
苏正拍了拍车座上的灰,跨了上去。
“嘎吱——”
他用尽力气蹬下脚踏,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载着他,驶出了镇政府的大门,朝着下游石磨村的方向骑去。
从镇上到石磨村,没有正经的公路,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沿着河道蜿蜒。路的两旁是连绵的丘陵和荒地,人烟稀少。
车轮碾过碎石,车身颠簸得厉害,每一个零件都在合奏着一曲濒临解体的交响乐。苏正的屁股被磨得生疼,但他心里却异常平静。
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童年时在石-磨村的零散记忆。
他记得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夏天的时候,树下总是坐满了乘凉的老人。他记得村里的小伙伴,皮肤黝黑,光着脚丫在田埂上疯跑,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河里摸鱼。
他更记得,每次从村里的井里打水,母亲总要反复叮嘱,这水不能直接喝,一定要烧开了,沉淀许久,把上面那层清水撇出来才能用。他尝过那水的味道,又苦又涩,像喝了一口生了锈的铁水,喝完之后,嘴里总是泛着一股奇怪的咸味。
那时候他还小,不懂这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明白了,那叫“水质重金属超标”,是长期饮用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伤害的“毒水”。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十年前,就有一笔高达百万的巨款,被批下来用于修建一座解决饮水问题的“水库”。
而那份档案上,清清楚楚地盖着“已建成”的红章。
一百万,在十年前的清水镇,是什么概念?那是一笔足以改变一个村庄命运的巨款。可这笔钱,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深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嘎吱……嘎吱……”
自行车的呻吟声,像是对这桩沉默了十年的罪恶,发出的无声控诉。
苏正握着车把的手,不由得攥紧了。他口袋里的那支钢笔,隔着布料,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的触感。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笔杆上那些细微的纹路,仿佛在微微发光。
他忽然觉得,林晚晴让他骑这辆破车,或许还有另一层深意。
只有亲身体验这种颠簸和辛劳,才能真正理解,那一百万的拨款,对于一个连一条像样公路都没有的偏远山村,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钱,那是希望,是尊严,是几百口人能喝上一口干净水的卑微梦想。
骑了将近两个小时,眼前终于开阔起来。土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被低矮丘陵环抱的小村落。几十户青瓦泥墙的房子,错落地散布在山坳里,炊烟袅袅,显得宁静而又闭塞。
村口,那棵记忆中的歪脖子老槐树依旧矗立着,只是显得更加苍老,遒劲的枝干上,挂着几条早已褪色的红布条。
石磨村,到了。
苏正把自行车停在树下,揉了揉发麻的双腿。他走进村子,脚下的路变成了被踩得结结实实的泥土地。村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吃力地从一个半人高的水缸里,用葫芦瓢往外舀水。水缸里的水,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微黄色。看到苏正这个陌生人,小女孩有些害怕,舀水的动作一停,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苏正对她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善一些。“小妹妹,问一下,村长家在哪里?”
小女孩没说话,只是伸出小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栋看起来比周围房子稍微齐整一些的院子。
“谢谢你。”
苏正道了声谢,朝着那个院子走去。院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走了进去。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柴火,几只老母鸡正在悠闲地刨食。
一个满头白发、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人,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正在仔仔细细地打磨着。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镰刀,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大爷,您好。”苏正开口。
老人抬起头,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透着一股山里人特有的精明和审视。他上下打量了苏正一番,从他那身干净的衣服,到脚上那双不沾泥的鞋子。
“你是?”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叫苏正,是镇政府新来的。今天周末,下来走走,了解一下村里的情况。”苏正递上一根烟。
老人摆了摆手,没有接。“政府的人?”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稀客啊。这年头,除了催粮收税,很少有政府的人,会跑到我们这穷山沟里来了。”
话里带着刺,是常年和外界打交道太少,而积累下的不信任。
苏正也不在意,笑了笑,自顾自地把烟点上,在老人旁边的另一个马扎上坐了下来。“大爷,您是老村长吧?”
“当了快四十年了,当不动喽。”老村长重新低下头,继续磨他的镰刀,一下,又一下,很有节奏。“年轻人,有事就说吧。我们这儿,也没啥情况好了解的,穷了几辈子了,现在还是穷。”
苏正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他知道,不能太急。
“我就是随便看看,随便问问。”他装作闲聊的样子,“咱们村,现在主要困难是啥?我看路不太好走。”
“路?”老村长手上的动作一顿,自嘲地笑了笑,“路不好,还能走。水不好,那是要命的。”
话匣子,似乎被打开了一道缝。
苏正的心跳快了一拍,他掐灭了烟头,小心翼翼地切入了正题。“水啊……我听镇里的老同志说,好像很多年前,县里就给咱们村批了一笔钱,专门用来修水库,解决喝水难的问题。这事儿……后来怎么样了?”
他紧紧盯着老村长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院子里磨镰刀的“霍霍”声,戛然而止。
老村长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像是有一簇火苗,猛地亮了一下。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混杂着希望与痛苦的复杂光芒。
但那光芒,只闪烁了一刹那,就迅速地黯淡下去,被更深、更浓的疲惫和失望所取代。
他放下了手里的镰刀,把它靠在墙根。他挺直了那早已佝偻的腰,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也叹尽了十年的风霜和无奈。
他重新看向苏正,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
“年轻人,”老村长沙哑地开口,一字一顿地问,“你今天来,到底是上头派下来清算旧账的,还是……专门来看我们石磨村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