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的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镇政府办公楼的百叶窗,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和一丝独属于基层单位的、混合着茶叶与陈旧文件气味的慵懒。
林晚晴正在审阅一份关于秋季防火工作的方案,指尖捏着一支红色的签字笔,眉头微蹙。她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问题被分解,方案被制定,流程被规范,这是她认知里解决问题的唯一路径,理性、清晰、且有效。
桌上的红色座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林晚晴拿起听筒,里面传来的是县委办公室一位副主任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八卦式的兴奋。
“林镇长,哎呀,你听说了吗?市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林晚晴的声音很平静。
“你们镇的那个张大强,农业办的那个!还有市水利局的周副局长!今天一早,俩人跑到市纪委大门口,‘噗通’一下就跪那儿了!”副主任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那股子惊奇,“哭着喊着求组织严查自己!说十年前贪了你们镇石磨村修水库的一百万!那场面,啧啧,几十上百人围观,手机拍得跟开新闻发布会似的!听说周副局长把头都磕破了,张大强哭得差点当场休克过去!”
林晚晴握着听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消息属实吗?”
“千真万确!我同学就在市纪委,刚给我打的电话,说人已经被带进去谈话了,什么都招了,主动得跟去领奖一样!现在市里都传疯了,说这俩人是中了邪,也有人说是良心发现的典范,纪委那边都懵了,从没见过这种阵仗!”
挂掉电话,林晚晴的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可她却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张大强……周启明……石磨村……一百万……
这些词语像一颗颗独立的子弹,在电话里还只是让她感到震惊,但当它们在她的大脑里串联起来时,却形成了一股拥有恐怖后坐力的冲击波,狠狠地撞在了她的心口上。
她的目光,缓缓地、几乎是僵硬地,移向了办公桌的角落。
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一叠待处理的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就是苏正前几天提交的《关于石磨村饮水困难问题的现状调查报告》。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凉,将那份报告抽了出来。报告的字迹工整清秀,数据详实,分析得当,是一份非常出色的基层调研报告。可林晚晴的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钉在了报告末尾的那一小段批注上。
“石磨村缺水问题令人痛心,建议引起重视!并祝愿所有与此事相关的领导,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天天都有干净水喝!”
天天都有干净水喝……
干净水……
水……
一个荒诞到让她头皮发麻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她二十多年来建立的、坚固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第一次,豆腐渣工程。苏正写,“惊天地泣鬼神”、“好上天”。然后,平地起妖风,耗资百万的雕塑真的“上天”了,在全世界面前摔了个粉碎。
——那可以被解释为巧合,百年一遇的极端天气下的共振现象,专家报告写得明明白白。
第二次,整顿躺平风。苏正写,“评选躺平标兵”、“全省推广”。然后,一众老油条真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焊”在了椅子上,被迫勤奋,创造了清水镇行政效率的奇迹。
——那可以被解释为集体癔症,或者是一种高明的心理战术,是自己将计就计的雷霆手段震慑了所有人。
林晚晴一直用这些理性的、可以被逻辑所容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她宁愿相信苏正背后有一个通天的组织,用种种匪夷所思的手段在“拨乱反正”。因为组织,是人组成的,人的行为,就有迹可循,就可以被分析,被预测,甚至被利用。
可是这一次呢?
张大强和周启明,两个在官场浸淫多年、心理防线比城墙还厚的老狐狸,一个在清水镇,一个在市里。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十年前那桩早已被尘埃掩盖的贪腐案。
而苏正,只是写了一份报告,加了一句祝福。
然后,一个家里水漫金山,另一个被水“诅咒”得精神崩溃。最后,两个身居高位的贪官,竟然会用那种最极端、最屈辱、最不计后果的方式,跪在纪委门口,哭喊着求一个解脱。
这已经不是任何“组织”能办到的事情了。
什么样的组织,能精准地操控别人家里的水龙头?能让矿泉水瓶像手榴弹一样爆炸?能让两个贪官对“水”产生深入骨髓的、足以摧毁他们一切理智的恐惧?
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及的范畴!
林晚晴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巧合。
这也不是什么神秘组织。
这是一种她无法理解,但却真实存在的……规则。
一种凌驾于现实逻辑之上的、言出法随的力量。
她看着报告上那句“天天都有干净水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燃烧,灼痛了她的眼睛。
这句看似平平无奇的祝福,在苏正的笔下,变成了一道最恶毒的诅咒,一道无法逃避的判决。它精准地找到了目标,用他们贪墨的源头——“水”,对他们进行了最彻底、最残忍的惩罚。
这哪里是什么报告批注?
这分明就是……一道因果律武器!
“因果律武器”——这个只在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词,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林晚晴的脑海中,成为了唯一能够解释眼前这一切的答案。
苏正的笔,苏正写下的“反话”、“气话”、“祝福”,就是“因”。
而现实世界里那些匪夷所思、却又精准地实现了字面意思的后果,就是“果”。
他不需要组织,不需要背景,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他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拿起那支笔,在文件上写下几句话。
然后,这个世界,就会按照他的剧本,上演一出出荒诞而又真实的戏剧。
想通了这一点,一股比得知工程倒塌、比看到干部们被“焊”在椅子上时,要强烈千百倍的寒意,从林晚晴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以及一丝……深深的恐惧。
她一直以为,苏正是一把锋利的刀,一把可以用来斩破荆棘、清除沉疴的宝刀。她要做的,是如何握好这把刀,用好这把刀。
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苏正不是刀。
他……是手握雷霆的神明。
而自己,这个自以为是的镇长,不过是那个站在神明身边,误以为自己能掌控雷电的凡人。
林晚晴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急促而杂乱,像她此刻的心跳。
她该怎么办?
当你知道了你手下的一个普通科员,拥有着近乎神只般的能力,你该怎么办?
假装不知道?继续让他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可这种力量,一旦失控,后果谁能承担?今天他能让贪官被水淹,明天他要是写一句“祝愿清水镇财政收入翻天覆地”,会不会天上直接掉金砖,把人砸死?
向他摊牌?质问他?可要怎么开口?“苏正,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能操控因果?”林晚晴光是想一下这个画面,都觉得荒谬得可笑。她怕自己问出口,苏正会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又或者,他会承认。那之后呢?她又该如何自处?是与他合作,还是敬而远之?
林晚晴感觉自己的大脑变成了一团乱麻。她所有的从政经验,所有的管理手腕,在面对这种超现实的力量时,都变得苍白无力。
她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看着楼下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几个镇里的老干部正坐在树下下棋,神态悠闲。不远处,有村民骑着三轮车经过,车上载着刚从地里摘下的蔬菜,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这是一个多么真实、多么平凡的世界。
可就是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隐藏着一个能用一支笔撬动现实的“异常点”。
而这个“异常点”,此刻,就在她办公室外面几十米远的那个小格子里,可能正在整理文件,可能正在给人倒水,脸上还是那副老实巴交、人畜无害的表情。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晚晴猛地转过身,眼神里闪过一丝决断。
无论如何,她必须搞清楚。她不能再容忍自己的辖区里,有一个如此巨大的、无法掌控的变量,而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她必须和苏正谈一谈。
哪怕这会让她看起来像个疯子,哪怕这会打破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她也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她走到办公桌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镇定、从容。
然后,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按下了那个她已经非常熟悉的、通往办公室大厅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镇长,您好。”听筒里传来苏正那熟悉而平静的声音。
林晚晴握着冰冷的听筒,到了嘴边的话,却忽然有些卡壳。她看着窗外那个真实的世界,又想了想苏正笔下那个荒诞的世界,两个世界在她脑海中疯狂地交叠、碰撞。
她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才用一种自己都觉得有些干涩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开口。
“苏正,你来我办公室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