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书明那张笑成一朵菊花的脸,在苏正看来,比清水镇政府大楼门口的石狮子还要有年代感。那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将所有真实情绪都磨平,只剩下一种标准化的、服务于特定对象的“热情”的表情。
他的热情,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只剖向林晚晴。对于从后座下来的苏正,他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像拂去一件大衣上不存在的灰尘,轻飘飘地,不带任何分量。
“林镇长,快请进,快请进!外面风大。”钱书明微微躬着身子,侧身让出一条路,那姿态,仿佛他不是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而是酒店的门童。
林晚晴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不远不近,既不显得疏离,也不过分亲热。“钱主任费心了。”
她没有急着往里走,而是等苏正站定在自己身边后,才不着痕迹地介绍了一句:“这位是苏正同志,我们镇这次的报告,主要就是由他来负责。”
这一句话,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丢下了一颗小石子。
钱书明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刹那的凝固,就像一台运转流畅的机器突然卡了一下壳。他不得不将视线重新投向苏正,这一次,比刚才多停留了两秒钟。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正,那眼神里充满了快速的评估:一身不算名贵的休闲西装,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青涩,怎么看都不像个能在县委现场会上挑大梁的人物。
难道是林晚晴推出来的挡箭牌?或者是哪位领导塞下来的子弟,下来镀金的?
无数个念头在钱书明脑中一闪而过,但他脸上的笑容却在零点一秒内恢复了原样,甚至比刚才更加灿烂。“哎呀!原来是苏正同志!失敬失敬!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他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住苏正的手,用力地摇晃着,那力道大得让苏正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抗议。
“苏正同志,你的事迹我可是早有耳闻啊!雷霆手段,菩萨心肠!我们县委办的同志们,都说要向你好好学习呢!”
苏正被他晃得有点晕,只能尴尬地笑着:“钱主任过奖了,我就是运气好。”
“谦虚!太谦虚了!”钱书明大力地拍了拍苏正的肩膀,那熟络的劲头,仿佛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走走走,咱们先进去,房间都安排好了,绝对是招待所最好的位置,保证安静,不打扰苏正同志构思我们清水镇的宏伟蓝图!”
他嘴里说着苏正,眼睛却瞟向林晚晴,这番恭维,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落到了林镇长的身上。
苏正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位钱主任,简直就是个活的“官场生态”标本,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精纯、浓郁,让他口袋里的钢笔都似乎愉快地嗡鸣了一下。
县委招待所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气派。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木料混合的味道。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统一的制服,走路悄无声息,脸上带着一种格式化的礼貌。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森严的、按部就班的秩序感,与清水镇政府那种带着人情味儿的慵懒截然不同。
钱书明领着他们来到前台,并没有停留,而是直接带着他们走向电梯。“林镇长,您的房间安排在五楼的贵宾套房,视野最好。苏正同志的房间就在您隔壁,方便您随时指导工作。”
他按下了电梯的按钮,回头又是一脸的笑:“马书记交代了,一定要把我们清水镇的功臣接待好。今天舟车劳顿,就先休息。晚上的接风宴,定在了一号厅,县里几位主要领导都会出席,给林镇长和苏正同志接风洗尘!”
电梯门开了,钱书明伸手挡着门,请林晚晴和苏正先进去。
电梯里,光亮的金属壁上映出三个人的影子。林晚晴神色自若,苏正一脸平静,而钱书明,则像个陀螺一样,嘴巴一刻不停。
“林镇长,您是不知道,自从听了清水镇的事迹,马书记是天天在会上表扬啊!说您是咱们清源县基层干部的表率,有魄力,有担当!”
“苏正同志也是,马书记点名了,说一定要见见这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解决了十年悬案’的年轻人,说要看看咱们县的新生代力量!”
苏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他发现,这位钱主任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能把任何一句吹捧的话,都冠上“马书记说”的名头,既抬高了对方,又彰显了自己和领导的亲近,一箭双雕,滴水不漏。
叮——
五楼到了。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钱书明领着他们来到两扇门前,拿出房卡,先刷开了左边的一间。
“林镇长,您请。”
那是一间宽敞的套房,有独立的会客厅和卧室。钱书明又刷开了隔壁的门。
“苏正同志,这是您的房间,您看看还满意吗?缺什么尽管说,我马上让服务员去办!”
苏正的房间是个标准间,虽然不大,但也干净整洁,窗明几净。他点了点头:“很好了,谢谢钱主任。”
“哎,千万别客气!”钱书明把两张房卡分别递给他们,又看了一眼手表,“那我就不打扰二位领导休息了。晚上六点半,我过来接你们去餐厅。”
他对着林晚晴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对着苏正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苏正才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感觉怎么样?”林晚晴没有进自己的房间,而是靠在门框上,看着苏正,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
“叹为观止。”苏正由衷地说道。
“这就是县城。”林晚晴的语气很平淡,“这里的人,习惯了戴着面具说话。你看到的,听到的,往往都不是真的。你需要自己去分辨,去感受。”
她看了苏正一眼,“钱书明这种人,是这里的‘标准件’,无害,但也无用。你不用理他,办好我们自己的事就行。”
“我明白。”
“嗯,离晚饭还有几个小时,你休息一下,再把稿子熟悉熟悉。”林晚晴说完,便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套房,轻轻地关上了门。
苏正也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自己与外面那个喧嚣而复杂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是清源县城的全景。高楼林立,车流如织,远处的天际线,被一片灰蒙蒙的工业烟尘所笼罩。这里比清水镇大得多,也复杂得多。
在清水镇,他面对的敌人,像刘主任,像张大强,他们的坏,都坏在明面上,贪婪而愚蠢。可在这里,他将要面对的,可能是无数个像钱书明这样的人。他们笑脸迎人,言语谦恭,你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攻击的靶子。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支钢笔,握在手心。
笔身冰凉,那丝金色的纹路在房间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润。而那些血色的纹路,似乎也比在清水镇时,更加活跃了一些。
苏正能感觉到,自从见到钱书明开始,一股股无形的、精纯的【官僚怨气】,就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缓缓地被钢笔吸收。这股怨气,不同于刘主任那种夹杂着愤怒和不甘的怨气,也不同于那些老油条被迫加班时产生的怨气。
这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能量。它来自于无数次言不由衷的吹捧,来自于无数场虚情假意的酒局,来自于无数份废话连篇的报告,来自于每一个在这套僵化体系里身不由己、或随波逐流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文山会海”,是形式主义的“精华”。
苏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不是来开会的,而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能量场。
他忽然想起了林晚晴修改的报告结尾。
“……以‘刮骨疗毒’的勇气,对历史遗留问题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大清查、大整治……”
当时他觉得,林晚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但现在,握着这支正在欢快“进食”的钢笔,他忽然有了一个更大胆,也更有趣的想法。
或许,那把火,烧得还不够旺。
清查历史遗留问题?格局小了。
他看着窗外那片繁华又压抑的县城,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
晚上的接风宴,县里主要领导都会到场,那可是一个绝佳的舞台。他那份“春风化雨”的报告,是不是可以,再加一点料呢?
比如,在报告的最后,用神笔,为在座的所有“爱岗敬业”的县领导们,送上一句最“真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