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富可敌国……坚守到底
县委书记秘书办公室里，静得落针可闻。
陈秘书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背脊挺得笔直，但他握着那份报告的手，却有些不听使唤的僵硬。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明晃晃的光线透过玻璃照进来，将办公室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可他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冷。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报告的最后一页，钉在那几行狂放不羁的手写批注上。
“……建议特事特办，完全满足其所有财富诉求，让他们‘富’可敌国！”
“……树立为全县‘坚守阵地模范钉子户’，以儆效尤，鼓励所有人都向他们学习，‘坚守’到底！”
富可敌国……坚守到底……
陈秘书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把这几行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得他脑仁生疼。
这不是报告。
这不是批注。
这是一封写在县委官方稿纸上的，政治遗书。
他几乎能想象到这份报告递上去之后的情景：周书记的错愕，然后是震怒；县委常委会上，李建国主任那副痛心疾首又夹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及苏正这个刚刚升起的政治新星，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以一种最惨烈、最荒诞的方式，瞬间陨落。
疯了，这个苏正绝对是疯了。
陈秘书将报告放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他试图为苏正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年轻人受了刺激，被拆迁办的烂摊子搞得心态失衡，写下了气话？不可能。他回想起苏正早上递交报告时的样子，平静，坦然，眼神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那绝不是一个情绪失控的人该有的状态。
那是……一种极端的政治讽刺？用这种自杀式的方式，向周书记表达对现状的强烈不满，控诉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凛。如果真是这样，那苏正的胆子也太大了。他这是在赌，赌周书记能看懂他的“讽刺”，并且有魄力接下这份“讽刺”背后所指向的，那片深不见底的泥潭。
可这种赌博的胜算有多大？微乎其微。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惊喜”。稳定，压倒一切。任何可能引发不可控后果的变数，都会被第一时间掐灭。
陈秘书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他忽然想起了关于苏正的那些传闻。从康泰医药到征地办，每一次，他都像一个幽灵，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逻辑，在绝境中撕开一道口子，让所有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征地办王主任那群人，一夜之间银行卡余额清零，哭着喊着去纪委自首，这件事至今还是县委大院里一个悬而未决的谜案。很多人都说苏正背后有通天的背景，可作为周书记的秘书，他很清楚，苏正最大的背景，就是周书记本人。
而周书记，也绝没有那种能让千万资产凭空蒸发的能量。
那股力量，到底来自哪里？
陈秘书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报告上，落在那句刺眼的“富可敌国”上。不知为何，他感觉这四个字在晨光下，似乎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泽，像是什么活物，在纸上蠢蠢欲动。
他打了个寒颤，甩了甩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驱出脑海。
走廊外传来了脚步声，沉稳有力。是周书记从市里开会回来了。
陈秘书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是把这份报告压下来，找个机会私下提醒一下苏正，让他撤回去，免得自毁前程？还是……原封不动地呈上去？
前者，是明哲保身，也算是卖了苏正一个人情。后者，则意味着他将亲手点燃一个不知会烧向何方的火药桶。
他的手指在那牛皮纸档案袋的封口上摩挲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将报告重新装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报告，走了出去。
……
周克农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他刚从市里回来，连着开了半天的会，让他感到有些疲惫。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捏着眉心，听着陈秘书汇报上午的工作。
“……这是县委办苏正同志今天一早交上来的，关于旧城改造拆迁遗留问题的专题报告。他特意嘱咐，请您亲启。”陈秘书将那个牛皮纸档案袋，双手放在了周克农的办公桌上。
“哦？苏正？”周克农睁开眼，原本有些疲惫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兴趣，“这么快就有想法了？拿来我看看。”
他欣赏苏正，不仅因为这个年轻人有能力、有冲劲，更因为他身上那股不属于这个官场的清澈和锐利。把旧城改造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他，既是考验，也是期待。他想看看，这个总能创造奇迹的年轻人，这次会拿出什么样的方案。
周克农撕开档案袋，取出了里面的报告。
报告的标题《关于我县旧城改造项目拆迁遗留问题的调查与思考》，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中规中矩，却又点明了这不是一份简单的汇报，而是有思考在里面的。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报告的主体部分，写得极其出色。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口号，全是详实的数据，冷静的分析。从项目停滞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到对周边民生环境的间接影响，再到基层干部因此承受的巨大压力和产生的畏难情绪，每一个问题都剖析得入木三分。
周克农看得非常认真，脸上的表情也愈发凝重。这份报告，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旧城改造项目身上那颗流着脓血的毒瘤，血淋淋地、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他眼前。
好！写得好！
周克农在心中暗赞一声。这份报告的水平，已经超过了县里绝大多数的“老笔杆子”。它所展现出的，不仅仅是文字功底，更是一种敢于直面问题、敢于承担责任的政治勇气。
他甚至能从这些冷静的文字背后，感受到苏正那股压抑着的怒火。这让他对苏正的解决方案，更加期待了。
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有周克农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他看到了页脚那段手写的批注。
那笔迹，与前面工整的打印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扬，凌厉，带着一股破纸而出的狂气。
周克农的眼睛微微眯起，逐字逐句地读着。
“阅。该报告分析透彻，问题点得准……”
看到这里，他的眉头还舒展着。
“……其诉求之‘高’，令人惊叹；其家底之‘富’，可称典范……”
他的眉头开始皱起，眼神里透出一丝不解。
当他读到那句“建议特事特办，完全满足其所有财富诉求，让他们‘富’可敌国”时，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
荒唐！胡闹！
他第一反应是苏正疯了。一个县委办副主任，怎么敢在正式报告里写下如此颠倒黑白、荒谬绝伦的话？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治幼稚，而是严重的政治错误！
站在一旁的陈秘书，大气都不敢出。他看着周书记铁青的脸，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完了，火药桶还是炸了。
然而，周克农的怒火，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段批注上，落在那句“‘坚守’到底”上。引号，每一个加了着重引号的词，都像一声声响亮的警钟，在他脑海里回荡。
“富”、“高”、“坚守”……
这些词，单独看，是吹捧，是谄媚。但连在一起，放在这份揭示了残酷现实的报告之后，就变成了一种极致的、辛辣的反讽。
周克农久经宦海，怎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反话”？
他心中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情绪。
他想起了征地办王主任的下场。想起了那些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的贪腐分子。想起了苏正每一次看似不合逻辑的举动背后，都伴随着的，那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结果”。
周克农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了“富可敌国”那四个字上。
纸张的触感冰凉，但这四个字，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透过他的指尖，传递到他的心里。
他明白了。
苏正不是在发疯，也不是在搞政治讽刺。
他是在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看懂的方式，向他传递一个信号。
——常规的手段已经没用了，我要用我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这种方式不合常理，甚至会引发巨大的震动。我需要您的默许，需要您为我挡住来自规则层面的压力。
这已经不是一份报告了。
这是一份来自苏正的，“授权申请书”。
周克农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陈秘书站在一旁，感觉这短短的几分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许久，周克农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没有对陈秘书说任何话，只是将那份报告重新放进档案袋，拉开抽屉，放了进去，然后锁上。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
远处，旧城区的方向，一片沉寂。那几栋顽固的钉子楼，在阳光下，像几道丑陋的疤痕。
周克农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外人无法读懂的弧度。
他自言自语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道：
“富可敌国……呵呵，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富’可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