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在吕布与张辽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却将一室的死寂衬托得愈发深重。
李儒还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雕。他死死地盯着桌案上那副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地图,目光在那道由主公随手画出的、宛如死神镰刀的弧线上来回逡巡。他的大脑,那颗曾为大汉天下无数阴谋诡计而高速运转的大脑,此刻却像生了锈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兵法?谋略?
他穷尽一生所学,在主公这幅图前,都成了笑话。他引以为傲的那些狠辣计策,与主公这吞天噬地的布局相比,不过是乡间顽童为了争抢一颗糖果而使出的小聪明。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辅佐一位枭雄,一位前所未有的权臣。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跟随的,或许根本不是“人”。
角落里的貂蝉,更是感觉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像一只误入龙潭的蝴蝶,四周盘踞的全是她无法理解的巨兽。吕布的狂热,李儒的失魂,还有那个男人……那个背对着众人,仿佛连风雪都要为他静止的男人。她脑海中王允那张充满期盼与道义的老脸,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而遥远,甚至有些可笑。用美色去迷惑一头能调动风雷、在千里之外布下神鬼之局的怪物?这计策本身,就是对这头怪物最大的不敬。
“咕噜……”
炭盆里,一块烧透的木炭滚落,发出轻微的声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默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半分决战在即的凝重,反而带着一种处理完琐事的闲适。他走到一旁的茶炉边,提起那把紫砂小壶,用滚烫的沸水冲洗着茶杯,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文优,坐。”他将一杯刚刚沏好的热茶,推到李儒面前。
茶香袅袅,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李儒的身子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看着那杯清亮澄澈的茶汤,又抬眼看了看主公那张平静的脸,喉结滚动,终于用沙哑的声音问出了盘踞在心头的问题,那不是质疑,而是一种近乎卑微的求知。
“主公……如此经天纬地之谋,为何……为何儒至今才得以窥见一二?”
他问的不是计策,而是自己。他想知道,自己在主公的眼中,究竟处在何等位置。
陈默将自己的那杯茶端起,轻轻吹了吹热气,眼帘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因为时机未到。一锅好汤,需要文火慢炖。柴火添得太早,水烧干了,肉还是生的。”
他顿了顿,呷了一口茶,才继续用那平淡的口吻说道:“在你眼中,他们是十万铁骑,是心腹大患。在我眼中,他们不过是一块磨刀石,用来试试我这几年新打的几把刀,够不够快,够不够硬。”
李儒的身躯再次剧震。
磨刀石……
十万异族铁骑,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祸,在主公的口中,仅仅是一块用来检验武器的……磨刀石?
这一刻,李儒心中最后一点属于顶级谋士的骄傲与矜持,彻底崩塌粉碎。他不再去想那些计策是否合理,不再去思考那些匪夷所思的武器来自何方。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执行。无条件地,不问缘由地,将主公的每一个字,都奉为神谕去执行。
他端起那杯茶,滚烫的茶水入喉,仿佛将他五脏六腑都熨烫了一遍。他放下茶杯,对着陈默,深深一揖。
“儒,明白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钢铁般的坚定。
陈默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李儒这块璞玉,经过今日的冲击,才算是真正打磨淬炼完成。从此以后,他将是自己最锋利、也最忠诚的一把手术刀。
“既然明白了,就去做事吧。”陈默从袖中取出一份手令,递了过去,“高顺的陷阵营,并新编第一、第二步兵营,子时开拔。你去军械库,亲自监督。”
“告诉库官,除了常规的兵甲粮草,额外为新编二营,配发‘霹雳铁管’六千支,‘雷火弹匣’一万八千个,‘猛火油’五十车。告诉高顺,铁管与弹匣,不到他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还有,让随军的医官,给新编二营的每个士卒,都发一副‘静音耳塞’。”
“霹雳铁管”、“雷火弹匣”、“静音耳塞”……
一连串闻所未闻的名词,从陈默口中说出,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李儒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再次激起层层涟漪。但他没有问,一个字都没有问。他只是郑重地接过手令,揣入怀中,如同揣着一份神圣的使命。
“儒,遵命!”
说完,他再次一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再无半分来时的彷徨。
书房内,又只剩下了陈默与貂蝉二人。
陈默没有看她,而是缓步走回地图前,拿起炭笔,在西凉与关中的交界处,画下了一个圈。那里,是未来一切的根基。
貂蝉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将他与那个传闻中肥胖、粗鄙、暴虐的董卓联系在一起。那个男人,更像是一个披着董卓皮囊的……神魔。他以天下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举手投足间,便拨动了足以撼动世界的齿轮。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那本空白册子。
她忽然觉得,王允交给她的任务,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个男人,需要的不是美人计,他的世界里,或许根本就没有“情爱”二字。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能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为他记录下这一切的人。
一个……史官。
……
子时,长安,北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绞盘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张开了它漆黑的口。
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大雪从铅灰色的天幕上簌簌落下,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苍茫的白。
城门之外,一支漆黑的军队,已经在风雪中静静肃立,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最前方的,是高顺的陷阵营。七百名士卒,披玄甲,持坚盾,如七百尊沉默的铁塔,任凭风雪扑打,纹丝不动。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心跳,都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森然而恐怖的整体。
在他们身后,是两个新编的步兵营。六千名新兵,虽然也极力保持着肃静,但眉宇间的紧张与眼中的一丝兴奋,还是暴露了他们的稚嫩。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紧紧抱着一根黑沉沉的、造型古怪的铁管。那冰冷的触感,非但没有让他们感到畏惧,反而给了他们一种莫名的心安。
城楼之上,陈默负手而立,身披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任凭风雪吹拂着他的鬓角。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军队,投向了遥远的、被黑暗笼罩的北方。
李儒和貂蝉,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数步之遥的地方。
高顺在队列前,抬头望向城楼,与陈默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战前的豪言壮语,没有激昂的鼓舞动员。
陈默只是微微颔首。
高顺则猛地一抱拳,随即转身,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雪:“开拔!”
命令下达,那条蛰伏在黑暗中的黑色长龙,开始无声地向前蠕动。数千人的军队,行进之间,除了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与踩在雪地里的“沙沙”声,竟再无半点杂音。
他们就那样,一步一步,走入了城外那片无尽的白,无尽的黑,像一滴墨,汇入了深夜的大海,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楼上,寒风如刀。
貂蝉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却依旧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那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因为那支军队离去时带来的、那种名为“战争”的绝对冰冷。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柔软的狐裘大氅,忽然从身后披在了她的肩上,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貂蝉一怔,愕然回头。
陈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注视着大军消失的方向,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风大,回去吧。”
他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就是这平淡的声音,和肩上那突如其来的温暖,却让貂蝉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他被风雪勾勒出的冷硬侧脸,心中翻江倒海。一个弹指间便决定了数万人生死,搅动天下风云的男人,却会留意到身后一个女子是否寒冷。
这种极致的残暴与极致的温柔,矛盾地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比单纯的残暴,更令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迷惘。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最终,她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温暖的狐裘之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