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笑声，并非来自一人，也非来自一处。
它们从青龙谷两侧高耸的悬崖顶端传来，此起彼伏，层层叠叠。有的尖利如夜枭，有的低沉如闷雷，有的癫狂，有的戏谑。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在狭长的谷道中来回碰撞、激荡，形成了一曲令人头皮发麻的合奏。
谷中，数十万大军的骚动，在这笑声面前，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前一刻还在为抢占道路而推搡的士卒，此刻都僵在了原地。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努力地向上望去。高耸的峭壁遮蔽了大部分天空，只留下一线狭长的天光。在那昏暗的崖顶轮廓线上，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如同鬼影般晃动的人形。
那笑声，就是从那些鬼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安静！都给老子安静！”
一名军司马拔出环首刀，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试图维持秩序。但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四面八方传来的笑声彻底淹没。恐慌，像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气，在人群中迅速弥漫。
“怎么回事？”
“是……是伏兵？”
“我们被包围了！”
“快！快退出去！”
人群开始向后涌动，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面的被后面的人潮挤得踉踉跄跄。但入口早已被巨石封死，退无可退。很快，后退的浪潮又被反弹回来，与前面想要继续前进的人撞在一起。整个行军队列，彻底陷入了混乱。
“盟主！盟主救我！”
“别挤了！踩到我了！”
咒骂声、哭喊声、惊叫声混成一团。这条刚刚还气势如虹的巨龙，在短短片刻之间，就变成了一锅煮沸的烂粥。
高大的帅车之上，袁绍的面色铁青。他死死抓着车驾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陷阱？
曹孟德那个胆小鬼的胡言乱语，竟然成真了？
“不可能！”他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因愤怒和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而变得有些扭曲，“区区伏兵，能奈我八十万大军何！传令！弓箭手！给本将军把崖顶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射下来！”
然而，他的命令，在这片巨大的混乱中，根本无法有效地传递下去。即便有几支部队的将领听到了，也无能为力。谷道太过狭窄，弓箭手根本无法展开阵型，而崖顶的高度，也远远超出了寻常弓箭的射程。
就在此时，崖顶那令人心悸的笑声，忽然齐刷刷地停了。
整个山谷，陷入了一种死寂。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比之前的喧闹更加可怕。所有人都感到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崖顶之上，李儒迎风而立，他那身文士长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冷漠地俯瞰着下方那片已经乱成一锅粥的人群，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简单的下劈手势。
下一刻，死亡，便从天而降。
不是箭矢，也不是雷鸣。
是石头。
是原木。
是无数被西凉兵从悬崖边缘奋力推下的、最原始，也最沉重的“武器”。
“呜——”
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率先坠落。谷中的一名士兵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一个黑点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然后，他的整个世界便被黑暗与剧痛彻底吞噬。
“砰！”
巨石砸在人群中，血肉横飞，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周围的七八名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砸成了肉泥。
这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成百上千的石块、滚木，如同冰雹一般，从两侧的崖顶倾泻而下。
“轰！”
一根合抱粗的原木，呼啸着砸在袁绍帅车前方不远处，将一辆运粮的马车连同拉车的挽马，一同砸得粉碎。木屑、碎肉和内脏，溅了袁绍一身一脸。
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袁绍呆呆地伸出手，抹了一把，看到满手的鲜红。他那张英武的面庞，瞬间血色尽褪。
“啊——！”
凄厉的惨叫声，终于在山谷中彻底爆发。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联军的士兵们，在这从天而降的毁灭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头顶着简陋的头盔，身上穿着皮甲，如何能抵挡这雷霆万钧的重击？
他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奔逃，却发现根本无路可逃。谷道被砸落的巨石和原木堵塞，人群挤压在一起，互相踩踏。跑得慢的，被头顶的落石砸死；跑得快的，被脚下的人堆绊倒，然后被后面蜂拥而来的人潮活活踩死。
“快！举盾！举盾！”
有将领在徒劳地呼喊。
一些士兵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木盾。然而，那薄薄的木板，在巨石的撞击下，如同纸糊的一般，连带着持盾的手臂和士兵的头颅，一同被砸得粉碎。
“完了……全完了……”
前锋大将淳于琼，此刻正狼狈地躲在一块巨石的侧面。他的头盔不知掉到了哪里，头发散乱，满脸尘土，哪还有半分昨日击败吕布时的意气风发。
一块燃烧的火把，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他身边不远处那面缴获来的“并州狼骑”大旗上。火焰“呼”的一下窜起，将那面象征着他赫赫战功的旗帜，迅速吞噬。
淳于琼呆呆地看着那面旗帜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团飞灰。他的精神，也随着那团飞灰，一同崩溃了。
“假的……都是假的……”他喃喃自语，忽然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哭，“是陷阱！是陷阱啊！”
他的哭喊，被淹没在更大的悲鸣之中。
第一轮的石雨过后，第二轮的攻击接踵而至。
是火。
无数支被点燃的火箭，如同流星火雨，从天而降。它们落在人群中，落在那些堆积起来的粮草车上。浇满了火油的干柴和草料，被一捆捆地点燃，扔下悬崖。
青龙谷，迅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焚尸炉。
火焰迅速蔓延，惨叫声变得更加凄厉。无数士兵变成了在地上翻滚哀嚎的火人。战马受惊，疯狂地冲撞着人群，将本就混乱的局面，搅得更加血腥。浓烈的黑烟夹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冲天而起，将谷顶那唯一的一线天光也彻底遮蔽。
谷外五里处。
曹操勒马而立，他身后的军队，鸦雀无声。
他们看不到谷内的景象，但那如同地狱传来的惨叫声，那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已经说明了一切。
夏侯惇策马来到曹操身边，他的脸上写满了后怕与惊骇。他看着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谷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若不是主公力排众议，他们此刻……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看向曹操的侧脸，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悲哀。
“主公……”夏-侯惇的声音有些干涩。
曹操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八十万生灵，今日，尽为鱼肉。”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围的曹氏诸将，尽皆心头一颤。
就在这时，谷内那震天的惨叫声，忽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停顿。
仿佛连地狱的恶鬼，都因为接下来的景象而失语。
谷中，袁绍的帅车已经被惊马拖拽着撞毁，他本人在亲卫的簇拥下，躲在一处崖壁之下，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他看着眼前这片人间炼狱，看着自己那支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军，在烈火与巨石下化为焦炭与肉泥，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董卓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李儒站在崖顶，冷冷地看着下方的火海。差不多了，士气已经彻底崩溃，阵型也已荡然无存。现在，是时候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
他再次举起手，这一次，他没有放下，而是握成了拳。
崖顶之上，一排排盖着油布的、造型奇特的“弩车”被推到了最前方。西凉兵们熟练地掀开油布，露出了下面黑洞洞的、由无数根铁管并联而成的狰狞“炮口”。
另一批士兵，则迅速地摇动着一侧的摇杆，一条条黄澄澄的、由金属链连接的“箭矢”，被装填进了“弩车”的后膛。
“开火。”
李儒的声音，轻得仿佛一声耳语。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而恐怖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不是金铁交鸣，不是弓弦震响，而是一种清脆、绵密、连贯到了极点的、如同死神在疯狂敲击键盘的金属爆音！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数十挺马克沁重机枪，在同一时间，从两侧崖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正挤在谷道中央，一片相对开阔地带的数千名袁军士卒，是第一批“幸运儿”。
他们正惊恐地躲避着火焰和落石，忽然听到这奇怪的声音，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股由金属构成的死亡风暴，便迎面扫来。
冲在最前面的一排士兵，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刃瞬间切割。他们的胸膛、头颅、腹部，在一刹那间爆开一团团血雾，整个人如同被砸烂的西红柿，瞬间碎裂、瓦解。
血肉横飞，残肢断臂被巨大的动能抛向半空。
只是一个瞬间的扫射，那数千人的方阵前方，就被清出了一片扇形的、由碎肉和鲜血铺成的死亡地带。
所有人都被这无法理解的一幕，惊得呆住了。
袁绍瞪大了眼睛，他看到自己那些身披重甲的亲卫，在他面前，如同纸片一样被撕碎，连人带甲，化作一蓬蓬血雨。
那……那是什么东西？
仙法？
还是……魔鬼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