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五年(公元188年)三月廿六,兴庆城,度辽将军府。
塞外的春寒料峭,冰雪虽融,料峭的北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王康端坐书房,正审阅着云中太守刘馥、典农校尉牵招送来的第一份春耕奏报。云中重建如火如荼,编户授田已毕,十一县新城墙基已然夯筑,屯田军初具规模,正协助新民开垦荒田,引水备耕。一切都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朔方北疆的根基日益稳固。
“报——!陈参军急见!”亲卫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在门外响起。
王康眉头微蹙:“传。”
陈宫步履匆匆而入,素来沉稳的脸上带着少见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墨迹犹新的绢书:“将军!幽并急报!南匈奴大乱,西河郡恐已易主!”
王康目光一凝:“讲!”
陈宫语速飞快,条理清晰:
“一月前,中山太守张纯反叛,联结乌桓,寇略幽冀!灵帝诏发南匈奴兵,随幽州牧刘虞讨贼。南匈奴单于羌渠遵诏,遣其左贤王率精骑数千,入幽州助战。”
“然其国中贵族及部众,久惧汉廷征发无度,早已怨声载道!此次左贤王出兵,更疑为无穷征调之始!遂在右部醢落大人及休屠各胡酋帅白马铜等人煽动下,各部一时俱反!”
“叛众聚集,竟达十余万口!声势浩大!”
“中平五年三月初,叛军攻破并州治所晋阳(今太原西南),杀并州刺史张懿!随即攻破西河郡治离石(今属山西),杀郡守邢纪!兵锋所向,西河郡恐已大部沦陷!”
“更甚者!”陈宫声音陡然转厉,“叛军竟攻入南匈奴王庭美稷(今内蒙古准格尔旗西北)!弑杀单于羌渠!羌渠之子于扶罗,仓促间被部分贵族拥立为新单于,然其势单力孤,威望不足,根本无力控制乱局!整个南匈奴及西河郡,已陷入空前大乱!”
他上前一步,将绢书呈上:“此乃潜伏晋阳及西河之我方细作,冒死传回之密报!消息确凿无误!”
王康接过绢书,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上面惊心动魄的文字。并州刺史、西河太守被杀,南匈奴单于被弑,十余万叛胡肆虐西河……每一条都足以震动朝野!他放下绢书,指节在案上轻轻敲击,眼中寒光闪烁:“好一个‘一时俱反’!好一个‘攻杀汉官,弑其单于’!西河郡,毗邻我朔方、五原,隔黄河与云中相望,乃并州西北门户!如今竟沦为叛胡巢穴!”
陈宫眼中精光毕露,压低声音,语气却斩钉截铁:“将军!此非祸,实乃天赐良机!朝廷鞭长莫及,并州自顾不暇!西河无主,叛胡虽众,然其仓促起事,内部必生龃龉!醢落、白马铜等辈,弑主自立,名不正言不顺,于扶罗新立,根基浅薄,两派必生争斗!此正我朔方挥师东进,收取西河,廓清北疆之绝佳时机!”
他手指在悬挂的巨幅舆图上重重一点西河郡的位置:
“西河四县:离石(郡治)、平定、皋狼、中阳!此四县控扼黄河东岸,地势险要,土地虽不及云中沃野,然亦为农耕之地,更有盐池之利(西河有盐官)!若能趁此乱局收入囊中,则我朔方疆域,西联云中,东控西河,南抚太原,北扼阴山,黄河天险尽在掌握!进可窥视并州腹地,退可固守河套根本!更可收拢西河流散汉民,充实户口,剿灭休屠残孽(白马铜部),永绝后患!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不容错失!”
王康的目光在舆图上的西河郡与朔方、五原、云中之间反复游移。陈宫的分析鞭辟入里。南匈奴这场突如其来的内乱,如同在并州北疆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血口,将富庶且位置关键的两河郡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朝廷自顾不暇,地方官军或被屠戮或已崩溃。此时出兵,名正言顺——吊民伐罪,剿灭弑杀汉官、祸乱地方的叛胡!实利更是巨大——拓地、增民、除患、固本!
风险当然存在。十余万叛胡,绝非乌合之众。醢落、白马铜能攻杀刺史、郡守、单于,其凶悍可见一斑。且西河郡多山,地形复杂,利于叛军藏匿游击。但相比于朔方军如今的兵锋之盛,以及这场乱局带来的机遇,风险完全可控!
“公台所言,正合吾意!”王康霍然起身,眼中已燃起炽热的战意,“西河膏腴,岂容豺狼肆虐!汉家子民,岂能任胡虏屠戮!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声音陡然转厉:“王栓!”
“末将在!”斥候队率王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书房门口,显然早已在外等候。
“尔即刻挑选斥候营最精锐之士百人,一人三马,携足干粮盐茶、绘图工具、伪装衣物(商旅、流民、胡服皆备)!”王康的命令清晰而急迫,“潜入西河郡!本将要知晓:”
“1.叛军虚实:醢落、白马铜主力确切盘踞之地?兵力几何?装备如何?其麾下部落构成、关系亲疏?于扶罗残部退守何处?态度如何?双方是否已生冲突?”
“2.地理要害:离石、平定、皋狼、中阳四城现状(是否被占?城防如何?)!黄河几处重要渡口(尤其龙门渡、孟门渡)控制权在谁手?通往太原、上郡之要道隘口详情!”
“3.汉民处境:流散汉民主要聚集区域?有无坞堡仍在抵抗?叛军对其态度(屠杀?掳掠为奴?)”
“4.人心向背:西河郡内,尚存之汉官、豪强、乃至部分匈奴部众,对叛乱态度如何?有无可争取、利用者?”
“尔等乃吾之耳目!务必隐秘、精准、周全!山川地理,绘成详图!虚实强弱,探明回报!可能办到?”
王栓单膝跪地,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猎人般的锐利与坚定:“将军放心!栓定亲率儿郎,深入虎穴狼窝!西河之地,一草一木,叛胡虚实,必为将军探得明明白白!若有疏漏,提头来见!”他深知此行事关重大,甚至比探查云中更为凶险复杂。
“速去准备!明日拂晓出发!”王康挥手。
“诺!”王栓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陈宫看着王栓离去的方向,沉声道:“将军明断!王栓此去,快则半月,慢则二十日,必有详尽回报。我军当趁此间隙,厉兵秣马,预作筹备。”
“不错!”王康走回舆图前,手指点在西河郡的位置,目光灼灼,“传令诸将及六曹主官,明日辰时,正堂军议!议定西征方略及后勤筹措!”
“着军器监郑浑,即刻清点库藏箭矢、甲胄损耗,加紧修补、赶制!尤其箭簇、皮甲,多多益善!”
“着仓曹杜畿,核算府库粮秣、钱帛,预作西征两月之需!并即刻联络五原、云中,令刘馥、牵招,于辖区秘密筹措部分粮草,以备大军过境或前线补给!”
“着兵曹赵俨,核查各营整补后兵员、装备状况,尤以新补之胡骑、突骑营训练成效!报我!”
“此战,我朔方当倾力而出!战兵四营、骑兵五营、辅兵主力,皆需枕戈待旦!云中屯田军及留守部队,务必确保北疆无虞!”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整个度辽将军府乃至兴庆城,瞬间从重建的忙碌转入临战的紧张。铁匠铺的炉火彻夜不息,赶制箭簇、修补甲片;仓曹吏员打着算盘,清点着堆积如山的粮袋和钱箱;军营中操练的号子声更加嘹亮急促;信使背负着加急文书,连夜驰往五原、云中方向……
王康独立窗前,望着兴庆城逐渐点亮的万家灯火和远处军营连绵的火把。塞外的春夜,寒意依旧深重。但在他胸中,一股比炉火更炽热、比北风更凛冽的杀伐之气,已然升腾。
云中之役的尘埃刚刚落定,休屠王庭的灰烬尚有余温。而西河郡的烽火与血腥味,已随着王栓和他的斥候营,悄然飘过了黄河。南匈奴的这场内乱,如同一把钥匙,即将为朔方军团打开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是危机,更是前所未有的机遇。朔方的战旗,即将染上西河的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