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陶丽丽流产至今,已悄然过去了一周。
这一周里,偌大的公寓始终安静得令人窒息。周宜珂自那日从医院离开后,便再未露面,连一个问候的电话都不曾打来。只有李桂香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陶丽丽的身体,也默默承受着这低气压的沉闷。
这天下午,李桂香特意用红枣、红豆、花生、枸杞和红糖细心熬煮了一碗补气血的五红汤,小心翼翼地端到陶丽丽床前。
“太太,趁热喝点吧,对身体恢复好。”李桂香轻声劝着。
陶丽丽虚弱地倚在床头,整个人像一株失了水分的花,萎顿在凌乱的被褥间。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此刻像是蒙尘的琉璃,空洞地望向虚空,找不到焦点。那张被周宜珂称赞过无数次、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脸,如今血色尽失,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青灰。细密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便爬上了她的眼角与额际。她才三十五岁,正是一个女人风韵最佳的年纪,可这场突如其来的流产,却像一阵无情寒风,瞬间吹折了她的精气神,让她看上去骤然老去了七八岁,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枯槁。
李桂香小心翼翼地将那碗温热的五红汤递到她手中。陶丽丽机械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汤水甜腻,带着红枣与红糖特有的温润香气,可滑过喉间,却像无效的药引,丝毫驱不散那盘踞在她四肢百骸里的寒意,更暖不进那颗已然凉透的心里。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过了许久,陶丽丽才缓缓抬起头,那双失神的眼睛里,极其艰难地、挣扎着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盼。她干燥起皮的嘴唇轻轻颤动,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不敢惊扰什么的脆弱:
“桂香,”她顿了顿,仿佛积蓄这点开口的力气都需要极大的努力,“你……你这几天,帮我给先生打过电话了吗?”
李桂香面露难色,搓了搓围裙角,老实回答:“打……打了好几次。可是,先生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陶丽丽眼中的那点微光彻底黯淡下去,她低下头,望着碗中暗红色的汤水,不再说话,周身弥漫着一种被遗弃的黯然神伤。
李桂香看着心疼,忍不住笨拙地安慰:“太太,您别多想,也许……也许是先生公司最近实在太忙了,抽不开身……”
陶丽丽苦涩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以前……他就算再忙,会议再多,也会接我电话的……” 话语未尽,其中的失落与不安已表露无遗。
就在这时,清脆的门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满室的沉寂与哀伤。
李桂香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转机,连忙对陶丽丽说:“太太,您听!门铃响了!说不定……说不定是先生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赶紧转身,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客厅,满怀希望地朝门口奔去。
李桂香急忙打开门,期盼的神色却在看到门外人的瞬间凝固了——站在那里的并非周宜珂,而是他的司机老李。
“李师傅?”李桂香难掩失望,侧身让开,“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老李摆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就不进去了,周总让我来给陶小姐带几句话。”
李桂香只得回头朝卧室方向提高声音:“太太,是李师傅来了,周总让他带话给您。”她说着,又赶紧进卧室帮精神不济的陶丽丽披了件外衣,搀扶着她慢慢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老李依旧站在玄关处,没有进屋的意思。他看着陶丽丽,语气平板地转达:“陶小姐,周总让我告诉您,孩子没了,他非常伤心,觉得……没有再见的必要了。这套公寓,他以后不打算再来了,已经委托中介准备出售。”
他顿了顿,继续道:“周总给您一个月的时间,请您收拾好东西,搬出去。”接着,他转向一旁呆立的李桂香,“小李,你的工作到这个月底为止,之后就不必再来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过来,“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周总让你另找工作吧。”
陶丽丽听完,脸上血色尽褪,嘴唇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就这么绝情?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那……那他之前答应我的,要给我开的美术分馆呢?”
老李似乎早有准备,面无表情地回答:“美术分馆的事,周总说先搁置吧。”他随即又从内袋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门口的鞋柜上,“不过,周总不会亏待您。这张卡里有一百万人民币,是给您的补偿。”
“补偿?一百万?”陶丽丽凄然一笑,还想再说什么。
但老李已经完成了任务,微微颔首:“话已带到,陶小姐,小李,你们早做打算。”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里,只留下沉重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
客厅里,陶丽丽瘫坐在沙发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口,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李桂香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看着鞋柜上那张冰冷的银行卡,再看向失魂落魄的陶丽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当晚,周府灯火通明的餐厅里,气氛却不同往日。
管家陈伯依旧一丝不苟地指挥着佣人,将精致的菜肴一道道摆上那张气派的黄花梨木大餐桌。周宜珂坐在主位,周若媛和乔嘉树分坐两侧。餐桌上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心头。
周宜珂默默地吃着饭,眼神有些涣散,咀嚼的动作也显得缓慢而无力。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女儿周若媛身上,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沙哑:
“媛媛,”他缓缓开口,“也许……你说得对。我这辈子,大概就不该再有别的念头,安安稳稳守着这个家就好。”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声音更低了:“陶丽丽……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已经……流产了。”
周若媛正准备夹菜的筷子猛地停在半空,她倏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真实的惊愕:“流产了?怎么会……这么突然?之前不是还说挺稳定的吗?”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周宜珂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的虚空,像在复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医学报告,“她年龄偏大,属于高龄孕妇,妊娠期高血压引发了胎盘早期剥离……胎儿没保住。”
周若媛张了张嘴,看着父亲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的侧脸,一时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是化为一片沉默。
坐在她旁边的乔嘉树,则自始至终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碗里的米饭,慢条斯理地吃着,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事不关己的平静,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简报。
难熬的寂静在餐桌上蔓延了几分钟。
周若媛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轻声劝慰道:“爸爸……事情已经这样了,您……也别太伤心了。保重身体要紧。”
周宜珂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强求不来的。”他抬眼,目光依次看过女儿和女婿,最终定格在女儿脸上,努力想显得释然一些,“我有你,还有家豪,我们周家已经有了传承,我已经……很有福气了。”
周若媛沉默了片刻,空气里只余下细微的咀嚼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亲的神色,斟酌着用词,轻声问道:“爸爸,那……之前您提过的,要投资给……给她开美术分馆的事,现在……?”
周宜珂拿着筷子的手明显顿了一下,随即他将筷子轻轻搁在碗边,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掠过一丝厌烦,语气也变得意兴阑珊:“什么美术分馆?不提了。我本来对那些画啊、艺术品什么的,也不是特别感兴趣。”他抬眼看了看女儿,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的疲惫,“之前不过是觉得你喜欢鼓捣那些,现在看你也没什么心思了,这件事就算了,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周若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再多言。她不易察觉地侧过头,与身旁的乔嘉树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你看,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意味,仿佛在无声地说:爸爸的钱,没那么容易让别人骗走的。
乔嘉树立刻心领神会,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关切,连忙拿起公筷,给周宜珂的碗里夹了一块他平日爱吃的清蒸鱼腩,温声劝道:“爸爸,事情过去了,您也别太劳神。我看您最近都清瘦了不少,身体要紧,多吃点东西补一补。”
周宜珂看着碗里那块鲜嫩的鱼肉,却只觉得味同嚼蜡,毫无食欲。他疲惫地摆了摆手,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你们吃吧,我实在没胃口,不吃了。”
说着,他推开椅子,缓缓站起身,那背影在辉煌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佝偻和孤单,默然地独自走出了餐厅,将满桌的佳肴和心思各异的女儿女婿留在了身后。
晚饭后,周若媛和乔嘉树在客厅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电视,便先后洗漱,回到了二楼的卧室。
躺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周若媛望着装饰华丽的天花板,忍不住轻声开口,打破了夜的寂静:“真是有点奇怪……陶丽丽那边,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流产了?”
乔嘉树侧躺着,面向她,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爸不是说了吗,医生诊断是高龄加上妊娠期高血压引起的并发症。这下好了,你一直担心的事情,总算彻底解决了。”
“话是这么说……”周若媛翻了个身,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可今天看到爸爸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觉得他怪可怜的。”
“你啊,就是心太软。”乔嘉树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她那个孩子要是真生下来,以后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风波,抢走多少本该属于你和家豪的东西。现在这样,对大家都好,问题迎刃而解,你应该高兴才对。”
周若媛沉默了片刻,似乎被说服了,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他们了,想起来就烦。”她话锋一转,提到了自己,“说起来,我们备孕也挺久了,一直没动静。我看,我们也得找个时间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体了。”
“嗯,你说得对。”乔嘉树从善如流地应道,“是得系统检查一下。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陪你一起去。”
“爸爸现在正因为陶丽丽的事心情不好,”周若媛考虑得更为周全,“我们检查的事,就先别告诉他了,免得他更添堵。我们自己悄悄去就好。”
乔嘉树在黑暗中立刻做出顺从体贴的样子,语气温柔:“好,都听你的安排。”
两人又随意闲聊了几句家常,周若媛似乎了却了一桩大心事,身心放松下来,没过多久,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地睡去了。
然而,躺在她身边的乔嘉树,却在浓重的夜色里睁大了眼睛,毫无睡意。黑暗中,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充满得意和冰冷的弧度。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陶丽丽和孩子这个最大的威胁已被清除,岳父深受打击,妻子浑然不觉,一切都在朝着他预设的方向完美推进。一种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成就感,让他心潮澎湃,在寂静的深夜里,独自品尝着这份隐秘而罪恶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