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宜珂沉吟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这个决定有些超出常规，略显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平静地说了出来：“我初步打算，投入这个项目总资金的百分之九十。”
“百分之九十？”周若媛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即便是她，也觉得这个比例高得有些不可思议，“那……那不就等于是您几乎出了全部的钱？那个陶老板，她自己只出一点点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甚至有一丝为父亲感到的不值。
周宜珂没有直接回答出资比例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女儿，语气放缓，似乎想从另一个角度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艺术吗？尤其是日本的浮世绘。她那边，这方面的收藏很丰富，渠道也广，未来还会有很多其他类型的绘画作品。这个分馆建起来，规模和水准都会是顶级的，以后你想去看展览、甚至借出一些私人藏品回家欣赏，都会方便很多。”他巧妙地将一笔巨大的商业投资，描绘成了某种程度上对女儿爱好的支持。
周若媛听父亲提到自己的爱好，又说得似乎有些道理，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一时也不好再反驳什么，只得低下头，默默继续吃早餐，只是胃口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好了。
而在一旁始终默不作声、安静进食的乔嘉树，内心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百分之九十！四千五百万！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想起自己不久前，为了那区区八十万的资金，不得不绞尽脑汁，甚至不惜虚报价格，在刘志辉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还要靠崔振平那种近乎违规的操作才勉强得手。整个过程提心吊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而如今，这个叫什么陶丽丽的女人，仅仅一个想法，竟然就能让向来精明谨慎的岳父如此轻易地、近乎疯狂地投入如此巨款？她究竟有什么魔力？
他开始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关于“白盒子”女老板陶丽丽的印象。
画面逐渐清晰起来——上次陪周若媛去画廊买画时，那个迎面走来的女人：一身剪裁得体的紧身长裙，勾勒出丰腴有致的身段，妆容精致艳丽，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未语先笑，声音软糯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柔和，言谈举止间充满了成熟女性特有的万种风情。
她当时极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对艺术见解独到，更擅长察言观色，几句话既捧了周若媛的眼光，又不着痕迹地恭维了周宜珂的品味和实力。
当时乔嘉树只觉得这位女老板确实八面玲珑，很会做生意。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恰到好处的身体接触、每一句恭维，似乎都充满了别样的意味。
原来如此……
乔嘉树心中冷笑，仿佛瞬间窥破了天机。
原来成功的诀窍并非仅仅在于项目本身，更在于推销项目的人。岳父这般一反常态的一掷万金，恐怕投资的远不止是一个美术馆分馆，更是投资了一份令人身心愉悦的“情怀”和“懂得”。
自己辛辛苦苦在集团里钻营，试图从冰冷的数字和严格的流程中抠出一点资源，相比之下，简直是笨拙得可笑。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嫉妒、不忿和某种阴暗领悟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他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甚至配合着周若媛的话，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仿佛认为岳父的投资眼光令人佩服，然后，他又假装完全沉浸在早餐的美味之中。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架名为野心的天平，正在悄然倾斜。
吃完早饭，周若媛和乔嘉树稍作收拾，便准备一同去公司。今天乔嘉树没有去开自己那辆算是相对低调的沃尔沃，而是很自然地拉开了妻子那辆白色保时捷的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周若媛熟练地启动车子，看着丈夫系好安全带，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打趣道：“哟，乔总今天怎么屈尊降贵，坐我的车了？这是要让我给您当专职司机的节奏呀？”
乔嘉树也配合地露出一个幽默的表情，摆手道：“周会长亲自开车，我哪里敢说是让您当司机？我这分明是蹭会长的座驾，倍感荣幸才对。”车内气氛轻松融洽。
然而，车子缓缓驶出周家大院，汇入早晨的车流后，乔嘉树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
他沉吟片刻，目光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看似随意地开口，将话题引向了早餐时的谈话：“媛媛，说真的……你不觉得，爸今天早上说的那个投资，有点……太离谱了吗？”他顿了顿，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一丝身为女婿的谨慎和分寸感，“当然，我只是这么觉得，毕竟我这个女婿，也没资格对爸的决定多说什么。”
周若媛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是啊，这次爸确实是有点冲动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当我没看出来吗？他呀，这次这么大方，一掷千金，哪里是真的完全看好那个美术馆项目？分明是对那个陶丽丽动心了。”
乔嘉树闻言，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讶，转过头看着妻子：“原来……你早就猜到了？”他本以为妻子只是觉得投资额度过大，没想到她竟如此一针见血。
周若媛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略带无奈的笑意，语气平静得令人意外：“这么明显的事情，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那个女人，上次和我要爸爸的电话，我就猜到了几分。”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里多了一丝理解与包容，继续说道：“其实，爸爸以前身边也断断续续有过一些女人，我和哥哥都知道，只是大家心照不宣，从来不说破而已。”
她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因为这么多年，爸爸一直是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地把我和哥哥带大，管理着这么大的集团，真的很辛苦。我有时候也觉得，他身边是该有个人陪着，说说话，知冷知热。但是，”她的语气坚定起来，“他自己心里有道坎，坚决不再娶任何人。他说过，妈妈的位置谁也替代不了。”
“所以，那些女人……”周若媛轻轻摇了摇头，“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阵云烟，来了又走，过了也就过了。爸爸处理得也很有分寸，每次关系结束，都会给予她们相当优厚的经济补偿，算是两不相欠。但是，”她强调道，眉头微微蹙起，“像这次这样，一开始就打算投入如此巨大的数目，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这个陶丽丽……看来确实有点手段。”
她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丝对父亲可能陷入情感陷阱的担忧，以及一丝习以为常的淡然。这番话也让乔嘉树更深入地了解了周家内部这种微妙的默契和岳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乔嘉树趁着等红灯的间隙，侧过身看向周若媛，眉头微蹙，将内心的担忧更直接地表达出来，语气也加重了些：“媛媛，这不是小数目，四千五百万啊！爸一下子就投进去这么多，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个美术馆经营不善，或者……那个陶丽丽根本就不是真心做事业，这钱打了水漂，收不回来可怎么办？这风险是不是太大了点？”
周若媛握着方向盘，目光依旧看着前方，但脸上无奈的神情更深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对父亲状态的洞察和一丝无力感：“我猜啊……爸爸这次，可能根本就没想着要收回什么投资回报。”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这次，那个陶丽丽是真的让他着了魔了。他投入的，恐怕不只是钱，还有一种……嗯……真情实感。”
她似乎是不想让自己和丈夫陷入太消极的情绪，沉默了几秒后，又努力往好的方面想，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安慰乔嘉树：“不过，话说回来，爸爸这个人，你平时也了解的。他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一辈子，平日里比谁都精明，做事极有分寸。这次可能只是一时上头。我想，等这股热乎劲儿过去了，他冷静下来，自己会慢慢调整过来的，应该不至于完全失控。我们……我们也不用太担心。”这番话她说得有些没底气，更像是一种美好的期望。
乔嘉树听她这么说，知道她虽然担忧但选择信任父亲，自己作为女婿确实也不便再继续深究下去，以免显得别有用心。但他心中那点因为自身攫取资金艰难而产生的不平衡感，还是让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试图挑起周若媛更深的不满：“可是……媛媛，这毕竟是你们周家实实在在的财产，是爸爸辛苦打拼来的。就这么可能……可能白白扔给一个外人，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心疼吗？”
“心疼啊！怎么不心疼！”周若媛立刻回应道，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心痛和委屈，“上次我在她那儿买那张画，六十多万，我已经觉得是天价了，还是咬咬牙、想着能帮羽柔拿到提成才下决心买的。这次可是四千五百万！是那幅画的几十倍！想想我都觉得肉疼！”
然而，发泄完这句之后，她的语气又迅速低落下来，被一种深深的无奈所取代：“可是……心疼又能怎么样呢？爸爸毕竟是一家之主，是周氏的董事长。他决定的事情，尤其是他用自己权限内可以动用的资金去做的事情，我们这些小辈……又能说什么呢？难道真的去和他大吵大闹吗？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
她的这番话，既承认了现实的心痛，也道出了在这个家庭结构下的无力感，最终选择了隐忍和接受。这让乔嘉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周家内部运作的另一种规则，也让他内心的某些念头更加活跃起来。
很快，周氏集团那栋高耸入云、在晨光中反射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摩天大楼就矗立在了眼前，象征着无可撼动的财富与权力。周若媛轻打方向盘，流畅地将宝马驶入了专属的地下停车场。
车子稳稳停入车位，引擎熄火，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周若媛解开安全带，侧过身对乔嘉树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讨论的巨额资金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好了，你就别再多想，更不用替爸爸担心了。我承认他这次是有点冲动，但我想，过一阵子，等他新鲜劲过去了，他自己会想清楚、会调整的。”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生于巨富之家的、近乎天真的底气和不经意的傲慢，补充道：“毕竟，我们周家还算有点家底，这点钱，就算真的……真的没达到预期，也动摇不了我们的根基的。放心吧！”
说完，她冲他嫣然一笑，像是彻底抛开了这个烦恼，随即利落地推开车门，迈着轻松的步子，朝着东边的电梯厅走去。
乔嘉树也沉默地下了车，关上车门。他没有再争辩什么，只是望着妻子轻盈自信的背影，心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响起一片冰冷的回音：
这点钱？
这四千五百万……在她眼里，竟然就只是轻飘飘的“这点钱”？
这足以改变他和他全家命运、需要他绞尽脑汁甚至铤而走险去谋取的巨额财富，在周家人看来，不过是九牛一毛，是可以为了博红颜一笑而随意掷出、甚至可能打了水漂也无伤大雅的零花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强烈的失衡感再次涌上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地下车库混合着汽油和灰尘味的冰冷空气，将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
随后，他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和表情，迈开步子，走向与周若媛方向不同的另一部高管电梯。两人在空旷的车库里分道扬镳，背影朝着各自象征着不同身份与野心的办公室走去，中间的鸿沟，在那一刻仿佛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