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官道泥泞未干，但阳光已驱散了阴霾。十方跟在白云禅师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脑子里还残留着血污、断指和燕赤霞那番冰冷话语带来的冲击，以及……那荒诞绝伦的扯须三连。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集镇。
野集镇。
如其名，一股粗粝、蛮横、不加掩饰的“野气”扑面而来。镇子入口处，一座高大的石质牌坊挺立，石料粗糙，雕刻着些辨不清是祥云还是鬼爪的纹路，透着一股子草莽气息。
牌坊斗拱之下，悬垂着四个惨白的灯笼，在雨后微凉的空气里轻轻晃荡。每个灯笼上，都用浓墨写着一个大字，连起来是：
“玄牝之门”。
字迹潦草狂放，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异感。牌坊左立柱上，竖刻着一列字：
混元拓扑套中人。右立柱上，则对应着：九转轮回无终点。
这两联对仗古怪，语义晦涩，仿佛藏着某种深不可测的迷障，又像是江湖术士随口胡诌的谶语，与那“玄牝之门”的灯笼相映，更添几分诡谲氛围。
顺着牌坊进入野集镇，喧嚣声浪立刻涌来。入口右侧，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火星四溅的打铁铺。一个膀大腰圆、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铁匠，正抡着沉重的大锤，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胚。汗水混着铁灰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淌下。他一边打铁，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声音洪亮地吆喝着：
“盂兰宝诞，兵器大促销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件件趁手，样样实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喂！买把好刀，中元节砍鬼也顺手啊！” 盂兰盆节本是超度亡魂的佛诞，在此刻竟成了兵器促销的噱头，荒诞中透着森然寒意。
十方听着这吆喝，看着那烧红的铁器和凶神恶煞的铁匠，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紧跟在师父身后，只想快点穿过这混乱之地。
就在这时！
“砍人啦！砍人啦！” 一声尖锐凄厉的女子惊呼猛地炸响！
只见一名衣衫略显凌乱、神色仓惶的年轻女子，如同受惊的兔子，从白云和十方身边飞速掠过，带起一阵香风（混杂着汗味和廉价脂粉味）。她身后紧追着一个满脸横肉、手持一把明晃晃剔骨尖刀的男子，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
“臭三八！你先撞的老子，把老子的新袍子都刮花了！赔钱！不赔钱老子捅死你！哪里跑！”
这本是街头常见的追打闹剧，但在这“野气横生”的野集镇，却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瞬间！
“噌！噌！噌！” 仿佛某种信号被触发，街道两旁那些原本各忙各的、或坐或站的“良民”们，眼中凶光毕露！他们如同变戏法般，瞬间从摊位下、门背后、裤腰里抽出各式各样的家伙——杀猪刀、擀面杖、劈柴斧、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铁尺！
整个集市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不过，这爆发并非一拥而上砍杀那对男女，而是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开始了疯狂的、毫无逻辑的相互指责与倾轧！虽未立刻见血，但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绷紧到极限！
屠夫（拎着还在滴油的杀猪刀，一个箭步冲到旁边的馄饨摊前，刀尖几乎戳到摊主鼻子，唾沫横飞地吼）：
“卖馄饨的！你tm剁馅的刀声比打雷还响！铛铛铛！震得老子脑仁疼！是不是故意盖过老子磨刀的声音？！想趁乱捅你爷爷黑刀子？！说！”
馄饨摊主（被吼得一愣，随即暴怒，抄起沾满面粉的粗大擀面杖，“哐当”一声就砸在隔壁酒肆支出来的棚布上，汤锅都震得晃悠）：
“放你娘的狗臭屁！分明是酒馆这群泼皮无赖，往老子辛辛苦苦熬的骨头汤锅里吐口水！老子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指着酒保），袖口那块油渍！就是你吐的！”
酒保（刚端出一坛酒，被擀面杖砸棚吓得手一滑，“哗啦”一声酒坛摔得粉碎，酒香四溢。他心疼得直跳脚，随即勃然大怒，沾满酒水的手指猛地戳向街边一个抱臂看热闹、穿着镖师服饰的独眼汉子）：
“狗屁油渍！那是镇远镖局那孙子撒的镖银粉末！老子亲眼看见的！他想毒死全镇人，好独吞黑市那批刚到的紧俏货！是不是你！独眼龙！”
独眼镖师（被点名，独眼中寒光一闪，冷笑一声，抬脚就“哐啷”踢翻了旁边一个肉摊的架子，血淋淋的猪肉滚了一地）：
“毒你？老子嫌药费贵！倒是铁匠铺老王头新打的那批鬼头刀——（他声音陡然拔高，矛头直指打铁铺的铁匠）掺了劣铁！坑蒙拐骗！害老子兄弟‘黑旋风’李逵昨晚在城外被人一刀劈断了兵器，送了性命！老王头！你他妈拿命来赔！”
铁匠（正举着锤子，闻言眼珠子都红了，“嗷”一嗓子，抡起那沉重的大铁锤，带着风声就砸向独眼镖师停在路边的镖车护板，发出“咚”一声巨响，木板碎裂）：
“我呸！放你娘的罗圈屁！断刀？是你这杂碎嫖赌欠了一屁股债，拿镖银填了窟窿，自己偷偷熔了刀剑充数！（他朝着四周越聚越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嘶吼）这杂碎还欠老子三两上好的精铁钱没给呢！各位好汉给评评理！”
妓院老鸨（不知何时也挤到了人群前，涂脂抹粉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尖着嗓子，声音刺耳地补刀）：
“哎哟喂~我的铁匠大哥，三两？您可记错喽！（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油腻腻的小账本，晃得哗啦响）昨儿晚上，这位镖爷在我们怡红院，可是赊了足足五两银子的酒钱！点了最贵的‘女儿红’，搂着翠花姑娘唱了一宿的十八摸！各位爷，你们说，这账该不该还呀？”
场面混乱到了极点，唾沫与脏话齐飞，刀光共棍影一色。每个人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疯狂地指责他人，揭对方的短，将积怨、猜忌、贪婪在瞬间引爆。空气里弥漫着酒气、血腥气、汗臭、脂粉香和浓烈的火药味。
就在这乱象即将升级成真正械斗的千钧一发之际！
“驾！都tm给老子让开！公差赶路，阻者死！”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从街道尽头传来！
紧接着是急促如雨点般的马蹄声！
只见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在混乱拥挤的街道中央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马上骑士身着公门服饰，腰挎官刀，神色冷峻，对两旁混乱视若无睹，只顾策马狂奔。那些凶神恶煞、前一秒还在喊打喊杀的屠夫、摊贩、酒保、镖师、铁匠、老鸨……一听到“公差”二字，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色齐刷刷一变！
刚才还挥舞着杀猪刀、擀面杖、铁锤的众人，瞬间如同潮水般向街道两旁急退，动作快得惊人。屠夫缩回了肉案后，摊主扶起了汤锅，酒保低头收拾碎瓷片，镖师默默扶正镖车，铁匠叮叮当当继续打铁，老鸨扭着腰躲回了妓院门帘后……仿佛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混战从未发生过。
公差快马如风，蹄声嘚嘚，转眼消失在集镇另一头。
公差一走，野集镇仿佛被抽走了那股暴戾的“气”，短暂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宁。叫卖声、打铁声、锅碗瓢盆声重新响起，但音量都低了许多，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和压抑。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人们，此刻各归各位，眼神躲闪，仿佛刚才的疯狂指责只是集体幻觉。
白云禅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人间闹剧的骤然爆发与戛然而止，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邃如古潭。他缓缓捻动菩提子，一声低低的叹息几不可闻：
“阿弥陀佛。人间沦落，戾气横生，竟至于此……我辈出家人，是否真能教化，渡其苦厄？真的不可知，不可知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也有一丝深深的无力感。
旁边的十方，肚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才那混乱场面更是吓得他心惊肉跳。一听师父说到“教化”，他立刻挺直腰板（虽然腿还有点软），脸上努力挤出“我很靠谱”的表情，厚着脸皮接口道：
“师父！以徒儿的深厚慧根，感化他们，渡化他们，应该是可以的！” 他拍着胸脯，试图模仿师父的宝相庄严。
然而下一秒，他的肚子极其响亮地“咕噜噜”叫了一声，庄严表情瞬间垮掉，话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但是……师父啊！渡人之前先渡己！徒儿……徒儿这肉身凡胎，实在坚持不住了！饿得眼冒金星，腿脚发软，这慧根也摇摇欲坠了！最好快点找个地方投栈，弄点东西填饱肚子，再早点上床休息养精蓄锐，这教化众生的大业，才能从长计议啊！” 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我是为弘法大业着想”的真诚。
白云禅师缓缓转过头，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平静地落在十方那张写满了“饿”和“累”的脸上。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明显的神情——不是怒，而是那种看到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的恨铁不成钢！
“哼！” 白云禅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如同戒尺敲在顽石上，“达摩祖师面壁九年，终得正果。你不过饿了一天，便在此呱呱乱叫，成何体统！心浮气躁，贪图安逸，如何能生智慧？如何能持戒定慧？！”
他枯槁的手指指向十方：
“我罚你！即刻默念《大悲咒》五千遍！以此定心，以此净念，好好净化净化你那‘摇摇欲坠’的慧根！念不完，休想投栈！”
十方一听“五千遍大悲咒”，脸都绿了，腿一软差点跪下。他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应道：
“是……师父……” 声音拖得老长，充满了绝望。
然而，就在他低头认命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不远处一个随风摇晃的破旧幌子——
“疯来客栈”！
那四个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点燃了十方求生的本能！饥饿和疲惫压倒了一切！什么慧根，什么大悲咒，统统抛到了脑后！
他猛地抬起头，指着客栈的方向，声音因为极度的渴望而变得尖利：
“师父！您看！那边有客栈！有东西吃！咱们先去吃点东西，补充点体力，弟子保证！吃完立刻、马上、原地就开始净化慧根！念五千遍！不，念一万遍都行！佛祖在上，弟子绝对不敢打诳语！”
话音未落，十方就像一只发现了救命粮仓的饿鼠，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嗖”地一声，朝着“疯来客栈”的方向一溜烟狂奔而去！僧袍下摆翻飞，扬起一片尘土。
白云禅师看着徒弟那饿死鬼投胎般的背影，枯槁的脸上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奈和疲惫的叹息：
“唉……孽徒！这哪里是慧根……分明是馋虫作祟，嘴馋根深！”
他摇了摇头，终究还是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夕阳的余晖将师徒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野集镇这刚刚平息了混乱、却又永远躁动不安的街道上，朝着那名为“疯来”的客栈，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