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钟响,不像镇上任何钟楼该有的声音,沉闷、滞涩,仿佛一口巨大的铜棺被从地底深处撬动,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它撕裂了夜的寂静,震得院角那丛老梅枝头积着的薄霜簌簌滑落,几片枯叶在石阶上打着旋儿,像受惊的小兽。
钟声撞进小院,撞碎了我和顾昭亭之间短暂的默契,空气瞬间凝固,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他的反应比我的思绪更快。
几乎在钟声落下的同时,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猛地拖进屋檐下最浓重的阴影里。
粗糙的砖墙贴着我的后背,凉意透过衣料渗入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身体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侧耳倾听,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鹰,瞳孔在微光中收缩成针尖。
“不是试钟。”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碴,“这是集结令。第一声,核心成员入场。他们把时间提前了,不是明晚,是今晚。”
今晚。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
我听见耳膜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细针在颅内来回穿刺。
大脑里那根紧绷的弦,在持续的震颤后,几乎要断裂。
我刚刚才找到那把钥匙——那声427赫兹的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演练如何在人群的呼吸声和烛火的爆裂声中,将它完美地投掷出去。
顾昭亭松开我,他的手心一片冰凉的汗,湿黏地蹭过我的腕骨。
他从战术包里飞快地翻找着,动作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只有一种被压缩到极致的效率。
金属扣环轻响,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像蛇在枯草中潜行。
“周麻子传来的消息有误,或者说,我们低估了他们的警觉性。”他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方块和一枚纽扣状的贴片递给我,“这是信号干扰器,范围五米,能阻断他们可能携带的任何短距离通讯设备。贴身放好。一旦仪式开始,他们会形成一个封闭的场,任何人都插不进去。”
我接过那冰冷的金属块,指尖触到棱角分明的边沿,寒意顺着指骨蔓延,像一滴液态氮滑入血脉。
这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个锚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我看向祠堂的方向,夜色深沉,只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轮廓,像一只蛰伏的巨兽,檐角的兽首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的冷光。
风从祠堂方向吹来,带着一股陈年香灰与潮湿木料混合的气味,还有极淡的一丝铁锈味——那是血祭前夜,祠堂深处清洗祭器的味道。
我的姥姥,此刻是不是已经换上了那身和所有人一样的灰袍,正被张婆婆搀扶着,走向那个吞噬人心的后殿?
为什么是姥姥?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心头,缠绕着每一根神经。
她是组织的核心成员吗?
还是说,她即将成为下一个祭品?
我想起她给我梳头时,手指上的薄茧轻轻刮过头皮,那触感至今清晰;想起她教我写字时,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墨汁的微腥;想起她坐在藤椅上,眯着眼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剧,老式收音机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像夏夜的蝉鸣。
那些鲜活的、温暖的记忆,与小石头录音里那个瞳孔收缩、呼吸同步的“躯壳”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不,那不是我的姥姥。
“你的笑声……”顾昭亭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盯着我,眼神复杂,喉结微微滚动,“张婆婆的反应,你都听到了。这说明,你的方法并非首创。那个‘林老师’,很可能就是你的前人,一个失败了的反抗者。”
我心头一沉。
失败了。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压得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是啊,既然组织早就听过这种反抗的“密码”,他们怎么会没有防备?
我的计划,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自投罗网的陷阱?
也许他们正等着我,等着我发出那声熟悉的、代表反叛的笑声,然后将我,连同我那不切实际的希望,一同扼杀。
恐惧像藤蔓一样顺着我的脊椎攀爬,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掌心与金属干扰器之间滑腻一片。
鼻腔里那股练习过度后留下的铁锈味又开始翻涌,像是血液在无声蒸发。
金手指可以过滤掉眩晕,却无法过滤掉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恐惧是正常的。”顾昭亭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他忽然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擦过我的手背,动作快得像一次错觉,却留下了一道温热的触痕,“但你没有退路。你姥姥是这次仪式的‘核心’,或者说,‘容器’。他们要用她的身体,承载某种东西。一旦仪式完成,她就不再是她了。”
容器。这个词比祭品更加残忍,更加冰冷。
我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微型扩音器,那坚硬的棱角硌得我掌心生疼,疼痛顺着神经直抵大脑,像一针清醒剂。
是的,我没有退路。
从我发现π的秘密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那个藏在圆周率第314位后、与姥姥心跳频率完全一致的异常信号,它不只是数字,它是钥匙,也是诅咒。
“原计划不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你守在外面。第七声钟响是警报,那是你行动的信号。”
“太冒险了,”他立刻反驳,“时间提前,变数太大。我应该离你更近。”
“不。”我摇头,目光坚定地迎上他的视线,“你离得太近,会成为他们优先清除的目标。你在外面,才是我们唯一的后援。你必须等,等到我的笑声结束。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都要等。”
我的坚持让他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解,但最终,化为了一种沉重的默许。
他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战斗。
笑声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的战场,任何人都无法踏入。
“祠堂后殿的地形图,周麻子给的,背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皱巴巴的纸,塞进我手里。
纸张粗糙,边缘磨损,还带着他体温的余热。
我摊开它,借着从窗户透出的微弱月光,将每一个标记,每一条线路,都死死地刻进脑子里——蜡烛的位置,人员的站位,还有两条可能的退路。
虽然……很可能都已经被封死了。
他没再多说,只是最后替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指尖轻轻拂过我颈侧的皮肤,像在确认那枚扩音器是否藏得足够深。
然后,他转身,像一滴墨融进更深的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墙外。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沉重而有力,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某个时刻敲响倒计时。
我摊开那张地形图,借着从窗户透出的微弱月光,将每一个标记,每一条线路,都死死地刻进脑子里。
时间在指尖流逝,冰冷而无情。
当墙上挂钟的时针与分针即将重合,指向那个代表“子时”的禁忌时刻时,我已经站在了镜子前。
子时前两小时。
我脱下身上的便服,换上了一套素白的麻衣。
布料粗糙,贴在皮肤上,带着一种属于祭祀的冰凉和肃穆,像裹尸布般缠绕着身体。
我没有看镜子里的自己,而是低着头,将那个小巧的扩音器,用针线一针一线地,仔细缝进了右手的袖口里。
针尖穿透麻布,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像是在为一场无声的战争,缝上最后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