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尖锐的刺痛像一根烧红的铁针,从我左肩胛骨下方猛地扎入,直透心肺。
皮肤表面仿佛被烈焰舔舐,留下焦黑的幻觉,而肌肉深处则如冰锥穿刺,冷热交攻。
我闷哼一声,眼前瞬间被黑暗吞噬——可这黑暗并非虚无,它沉重得像浸透了油的绒布,压在眼皮上,带着腐锈般的金属腥气。
一抹诡谲的暗紫色正在其中急速晕开,仿佛滴入清水中的一滴毒墨,黏稠地蠕动、扩散,拉扯出无数细密的血色网纹,像活物的血管在黑暗中搏动。
我能“听”到那紫红蔓延时发出的细微嘶鸣,如同电流在干枯藤蔓中爬行;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仿佛触摸到了那色块的粗糙质感,像烧焦的树皮。
我看到了!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单纯的痛感。
每一次心跳,那枚植入我身体的追踪器便会释放一次微弱的电流,而我新获得的能力,正自动将这地狱般的信号转译成我能“看见”的色块——我能“听”到信号脉冲的节奏,像远处铁轨上单调的敲击;能“触”到那紫红网纹的每一次收缩,如同有无数细小的钩子在皮下抽动。
紫红色的网,代表着信号正在毫无保留地向外发射。
我的位置,我的心跳,我的一切,都暴露在未知的监控之下。
不行,顾昭亭还在外面等我。
我强忍着那股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痛楚,右手垂下,指甲隔着粗布裤子,在大腿内侧用力划下三道平行的短痕。
布料摩擦皮肤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枯叶在风中摩擦,每一道划痕都留下火辣辣的触感,却也是我们之间最隐秘的语言。
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暗语,一种通过最原始的身体摩擦声来传递信息的办法,模拟的是“安全静幕”的敲击节奏。
三道短痕,意思是:我还安全,没有暴露,原地待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铁板上煎熬。
汗水顺着脊椎滑落,凉意刺骨,又被体内翻涌的灼痛蒸发。
肩头的紫红网纹有节律地搏动着,像一只恶毒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我,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低频的嗡鸣,震得颅骨发麻。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恐慌奔流的声音,像暴雨敲打铁皮屋顶,又像地底深处传来的矿道崩塌前的呻吟。
三分钟,整整三分钟后,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树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枝叶摩挲的沙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阵极富节奏的敲击声顺着墙角的暖气水管传了过来,沉闷而清晰,带着金属的震颤感,像心跳的回音。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是摩斯密码。顾昭亭在回应我:“收到,待命。”
悬着的心暂时落回了原处。
我必须验证,这种将痛觉转译为可视色块的能力,是否可以复制,是否能成为我反击的武器。
我需要一个参照物,一个和我经历过同样“实验”的人。
孙会计。
那个给工厂管了十年账,却在刘翠花死后第二天就递交辞呈的男人。
殡仪馆的后巷阴冷潮湿,石板缝隙里渗出的水珠滴答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香烛和腐败气息混合的怪味,甜腻中夹杂着腐肉般的腥臭,吸入鼻腔时喉咙发紧。
孙会计正蹲在角落里烧纸,火光跳跃,映在他蜡黄的脸上,光影扭曲,像一张被火舌舔舐的鬼面。
纸灰打着旋儿升腾,带着灼烧纸张的焦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
他看到我,像只受惊的兔子,立刻想跑。
“别动。”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刀锋划过寂静,让他僵在了原地。
他拒绝和我交谈,眼神躲闪,嘴里反复念叨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我没有再追问,只是走到他面前,从墙角旮旯里抓了一把不知是谁家撒的祭奠用的面粉,指尖沾上那细腻微凉的粉末,当着他的面,在自己的手臂上,用指甲复刻出了刘翠花尸体上那九道诡异的抓痕。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皮肤被划开的微痛与面粉的冰凉形成奇异对比。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像破风箱般嘶哑。
“她被注射了十三次,”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第七次注射之后,她的瞳孔会因为药物过载,不受控制地颤动零点三秒。”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恐惧的闸门。
孙会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否认的话。
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本被烧掉了边角的记录册,纸页焦黄脆弱,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刺鼻气味,混合着霉味、烟熏和淡淡的血腥。
我接过时,指尖传来纸张脆裂的触感,仿佛一碰即碎。
“这是三年前的……‘痛觉觉醒’实验日志。”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她们……她们都一样,痛到最后,都会在自己身上抓出同样的九道痕。她们说,那是……那是‘门’的形状。”
我立刻翻开记录册,里面的字迹潦草而疯狂,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字甚至穿透纸背,记录着一串串冰冷的编号和令人发指的实验数据。
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编号17,刘翠花,痛觉阈值突破临界点,精神崩溃,出现无意识自残行为。建议……转交老K处理。”
老K。
这个代号像一条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冰冷的鳞片摩擦着血管壁。
线索指向了坟场,那个终日与死人为伴的守墓人,老赵头。
夕阳的余晖给墓地镀上了一层金红,枯草在风中发出窸窣的哀鸣,远处乌鸦的啼叫划破长空,凄厉如哭。
老赵头正在给一座无名的土碑除草,背影佝偻得像一只煮熟的虾,镰刀刮过石碑的声响刺耳而单调。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臂上用面粉拓印的抓痕展示给他看。
他浑浊的老眼在那九道白痕上停留了足有半分钟,握着镰刀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金属与石块摩擦的“咯吱”声戛然而止。
他扔下镰刀,从贴身的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一缩。
“十年了……”他声音沙哑,仿佛被砂纸打磨过,“十年前,也有个女娃,被人从后山拖下来,浑身是血,逃到这里的时候,就在地上划这种道道……我把她埋了,她那时候……指甲全都断了。”
他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北边山坡上一片嶙乱的石堆:“就在那里,有口废井。那女娃最后指着的就是那个方向。井底下,通着几十年前废弃的旧矿道。”
废井!
矿道!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金手指的能力瞬间被激活,一幅精细到令人咋舌的、覆盖全镇的地质结构图在我脑海中展开——岩层的纹理、地下水的流向、矿道的走向,全都以不同颜色的脉络呈现,像一幅活体地图在我“视觉”中铺展。
那条废弃的矿道像一条蜿蜒的地龙,在地底穿行,而它的终点,竟然……竟然直通工厂的地下七层!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肩胛骨下方那熟悉的灼痛感却毫无预兆地再次爆发!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有节律的搏动,而是一道刺目的紫红光芒,在我“视野”的黑暗中轰然炸开!
那光芒带着灼烧的痛感和尖锐的啸叫,像警报在颅内炸响。
追踪器被远程激活了!我的位置已经彻底暴露!
来不及多想,我拔腿就跑,冲进了不远处唯一还亮着灯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阿毛妈正坐在柜台后打盹,见我闯进来,她只是抬了抬眼皮,然后指了指柜台上的一包东西,言简意赅地说:“盐。撒在门槛上,能乱了那些脏东西的信号。”
我愣了一下,但求生的本能让我来不及分辨这究竟是迷信还是经验之谈。
我抓起那包粗盐,撕开一个口子,粗粝的盐粒摩擦掌心,带着微咸的触感,在店铺的门槛上飞快地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波浪线。
奇迹发生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肩头那片刺目的紫红,在接触到盐粒形成的磁场干扰后,颜色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变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蓝色——休眠状态。
那刺耳的啸叫也化为低沉的嗡鸣,随即消失。
我瞬间顿悟:不同的介质,可以干扰信号!
我冲到墙边,撕下一大块被雨水浸泡过的、潮湿发霉的墙纸,用力挤了挤水,湿漉漉的纸浆黏在手上,带着霉味和腐木的酸气,然后紧紧地裹在了我左肩的追踪器位置。
下一秒,一片橙黄色的色块在我的感知中浮现出来——干扰成功!
那颜色温暖而稳定,像黄昏的余晖,不再有攻击性。
就在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窗外的一幕,我的心又一次沉到了谷底。
两个穿着工厂守卫制服的壮汉,正一左一右地将顾昭亭逼向墙角。
他的左腿似乎是旧伤复发,动作明显有些迟滞,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肌肉的抽搐和地面传来的沉闷脚步声。
不能让他被抓!
我立刻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意念集中在左肩那片橙黄色的“干扰”色块上。
我强迫自己去感受、去控制这种由痛觉转化而来的能量,将痛感压缩、调频,像调试一台老旧的无线电。
撤退!
我用尽全力,将这个意念转译成三次急促的闪烁,然后像一道无形的激光,穿过窗户的缝隙,精准地投射在顾昭亭沾满泥土的军靴上。
橙黄色的光芒,一闪,再闪,第三闪。
顾昭亭的身体猛地一顿,肌肉瞬间绷紧,仿佛接收到了某种高频震动。
他看懂了。
那是我们之间才懂的信号——计划有变,立即撤退。
他虚晃一招,转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速度翻过了矮墙,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墙头几片被踩落的枯叶在风中打转。
我不敢久留,趁着夜色掩护,悄悄溜回了我被囚禁的那间偏屋。
屋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压抑的呜咽声,混着药水滴落的“嗒、嗒”声,像倒计时的钟摆。
我贴着门缝向里望去,眼前的景象让我如坠冰窟。
刘翠花被手脚结实地绑在一把木椅上,赵婆子正拿着一支毛笔,将一种散发着幽幽绿光的药水,一笔一笔地涂满她的手臂。
药水滑落时带着黏腻的触感幻觉,绿光映在墙上,像爬行的毒虫。
赵婆子的脸上挂着一丝扭曲而狂热的狞笑:“别急,好孩子,今晚你就能亲眼看见,那扇‘门’到底在哪里了。”
说着,她按下了手中的一个小型遥控器。
“滋——”
刘翠花猛地浑身抽搐起来,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肌肉痉挛的节奏透过地面传来,震得我脚底发麻。
然而,就在这剧烈的痉挛中,我却看到,她的脚尖,正以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幅度,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划动着。
一横,一竖,再一横,最后一竖。
是一个“井”字!
我的金手指在这一刻仿佛与她产生了共鸣,我能“看”清她每一寸脚趾肌肉的收缩轨迹,能“读”懂她用生命最后意志传递出的信息。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瞬间将那个“井”字和之前所有的线索组合、还原——从坟场北坡的废井进入,沿着主矿道向上攀爬三百步,在第三个岔路口右转,尽头处有一个废弃的通风口!
那是一条完整的逃生路线!
我退回黑暗中,心脏狂跳,撞击着肋骨,像战鼓在胸腔中擂动。
我摸出之前姥姥塞给我防身用的一双竹筷,用指甲在光滑的竹身上,将这条性命攸关的路线图一点一点地刻了上去。
每一道刻痕都带着指尖的微痛和竹纹的粗糙。
做完这一切,我将筷子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冰冷的灶膛深处。
夜,越来越深了。
万籁俱寂,只有我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像地下矿道中孤独的滴水。
我对着窗户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闭眼“读取”痛觉的能力。
忽然,一股完全陌生的情绪,像一股深蓝色的寒流,从门外缓缓地渗透进来。
那是一种深沉到极致的悲伤和痛楚,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屋里垂死的刘翠花。
是顾昭亭。
我能感觉到,他在为我承受着某种代价。
那深蓝色的痛,像潮水一样包裹着我,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决绝的暖意。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灶膛里的那双竹筷,指尖传来雕刻的凹凸触感。
这一次,换我来引路了。
镜中自己的倒影,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黑暗中,一个清晰的计划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盐可以隔绝信号,水可以增强干扰。
我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借口,一个能让我带着这两样东西,在黎明时分,顺理成章地走向北坡方向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