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扣住冰冷锈蚀的铁梯,向下望去,井底的黑暗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喉咙,散发着陈年腐土和铁锈混合的潮湿气味——那气息带着金属氧化后的酸涩,钻入鼻腔,激起一阵隐秘的恶心。
铁梯的棱角硌着指尖,锈粉簌簌剥落,沾在掌心,留下粗糙而微刺的触感。
身后的“顾昭亭”用他那稳定得近乎不祥的声音说:“小心,这里很久没人下来过了。”
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恒定的、非人的暖意,像恒温箱里持续运行的加热元件,没有起伏,没有波动。
这是一个完美的陷阱,而我,是那只主动踏入的猎物。
我故意让脚下的铁梯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脚底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晚照!”
他反应极快,一只手臂闪电般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量很大,大到不像是血肉之躯,更像是一台精密运作的机器。
我顺势倒向他,指尖悄然搭上他手腕内侧的皮肤,就在那脉搏跳动的位置——
一下,两下,三下。
金手指的计时模块在我的意识中同步启动。
我的呼吸因“惊吓”而急促,可他的脉搏却像一台节拍器,稳定地敲击着。
72次\/分,不多不少,精准如瑞士钟表。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边境线上,真正的顾昭亭每次面对突发险情,无论是枪声还是爆炸,他的心跳都会在瞬间飙升至80以上,手心会渗出细汗——那温热的、微咸的湿意,曾无数次在任务后握紧我的手时传递过来。
那是战场留给他的,刻在骨子里的应激反应,一种无法被意志控制的生理本能。
而眼前这个人,连最基础的生理数据都伪造得天衣无缝,完美得……毫无破绽,也毫无生机。
我们安全落地,脚下是坚实的混凝土地面,冷硬而潮湿,鞋底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回音在井壁间缓慢爬行。
手电筒的光柱切开黑暗,照亮了这方寸之地,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游,像被惊扰的幽灵。
井底没有门,没有通道,只有一堵冰冷的混凝土墙壁。
墙壁的正中央,嵌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玻璃凸镜,表面光滑如镜,像一只紧紧闭合的巨眼,冷漠地注视着我们。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风声,没有滴水,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像是被吸走了一般。
太安静了。
金手指立刻开始高速比对我母亲遗留下的所有录音带背景音。
那些磁带记录了她生命最后几年的时光,无论是在实验室、书房还是卧室,每一次的录音背景里,都捕捉到了一段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极低频震动。
那频率大约在8.3赫兹,与我们脚下这片区域的地下岩层共振频率完全一致。
那是这片土地的呼吸,是母亲生命中永恒的背景音。
而这里,现在,什么都没有。
连最细微的共振都消失了。
这片空间仿佛被从整个世界里剥离了出来,安静得反常,安静得可怕。
我缓缓走向那只玻璃“眼睛”。
脚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裂缝上。
一种奇异的预感攫住了我,让我的指尖微微发麻,仿佛有电流在皮肤下悄然游走。
我想起了母亲最后一卷录音带,那卷编号“1983”的磁带。
它的开头,有整整三秒钟的空白。
我曾让金手指将那段空白回放了上百遍,试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就在刚才,当我决定踏入这口井时,金手指终于有了突破性的发现——
那不是空白,那是一段被反向录制、并且频率被扭曲到极致的音频。
它就像一把锁,而钥匙,是一种特定节奏的心跳。
我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中母亲在进行精密实验前调整呼吸的样子,将舌尖轻轻顶住上颚,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频率,让它们产生一种独特的、细微的顿挫感。
这是她独有的习惯,一种精神高度集中的生理信号。
接着,我伸出右手,用指甲在那冰冷的玻璃凸镜上,极有韵律地敲击起来。
三短,一长。
指尖触碰镜面的瞬间,传来一丝微弱的震颤,仿佛那“眼”在回应。
敲击声落下,三秒钟的死寂。
就在我以为自己失败了的时候,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像地底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那堵嵌着“眼睛”的混凝土墙,发出了低沉的摩擦声,开始缓缓下沉。
一个深不见底的垂直竖井,暴露在我面前。
井壁上不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血管般不断蠕动的半透明生物导管,幽幽地搏动着,散发着微弱的荧光——那光是幽绿的,像深海生物在黑暗中无声呼吸。
一股来自深渊的、混杂着营养液甜腻与臭氧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黏附在皮肤上,令人作呕。
我没有丝毫犹豫,正要迈步踏入。
就在这时,我的脚踝猛地一紧,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抓住了我。
是“假顾昭亭”。
我回头,手电筒的光恰好照亮他的脸。
他那张总是完美而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下去,那不是舱,是眼。”
“眼?”我冷笑一声,甩了甩脚,却没能挣脱,“那你怕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猛地抬头,望向我们头顶那片小小的、透着微光的天空——井口。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焦灼的等待,仿佛在等待某个预设的信号,或者某个程序的最终指令。
这个动作彻底出卖了他。
金手指瞬间调取并分析了他从进入这口井到现在的全部微表情数据。
一个清晰的模式浮现出来:每当我提及或模仿任何与母亲有关的、极其私密的习惯时——比如刚才的呼吸方式和敲击暗号——他右边的眉毛,都会有一次幅度极小、持续时间不超过0.2秒的微跳。
那不是惊讶,不是困惑,而是……延迟。
是他的中央处理器在高速检索、比对我行为数据库时产生的微小延迟反应。
他不是一个人。
他是一个装载了我母亲所有记忆数据,甚至可能包括我的部分记忆数据的“记忆复刻体”。
谜底揭晓的瞬间,我不再有任何试探。
我猛地抬起右膝,用尽全力撞向他身体的右侧肋下。
“呃!”他发出一声闷哼,抓着我脚踝的手本能地松开了,转而去护住自己的右肋。
就是这里!
我赌对了!
真正的顾昭亭在一次任务中左肋受过贯穿伤,那是他身体上最脆弱的防御点,任何攻击都会让他下意识地保护左边。
而这个赝品,这个被数据和模型构建出来的东西,它的弱点,或者说它的“预设伤”,被设计在了完全相反的右边!
破绽一旦暴露,便是致命的。
我挣脱他的一瞬间,毫不迟疑地向后跃入那布满生物导管的竖井。
身体失重的刹那,我按下了腰带上一个不起眼的按钮。
那是真正的顾昭亭在最后一次见我时,塞给我的“坠落锁”。
一根高强度纳米绳索瞬间从腰带扣中弹出,顶端的磁吸装置牢牢吸附在井口边缘的金属圈上,绳索随即自动收紧,带着我以极快的速度向深渊坠落。
呼啸的风声在我耳边撕裂,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刮过耳膜。
周围那些蠕动的导管发出的荧光,在急速下坠中拉成一道道诡异的光线,如同流星划过黑暗的宇宙。
就在这混乱的声光之中,我听见了一些别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直接从井壁的“血管”里传来,钻进我的脑海。
是我母亲的声音。
断断续续,一句一句,像是从破碎的记忆芯片里艰难拼凑出的遗言。
“晚照……别信……”
“……他们……用你记的东西……”
“……杀……你……”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身体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落地瞬间,我立刻蜷缩翻滚,卸去冲击力。
手掌触及地面,传来一阵湿滑黏腻的触感,像触碰到了某种活体组织的表面。
我迅速打开手电,强光刺破黑暗,眼前的景象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
地面上铺满了厚厚一层半凝固的透明胶质,散发着福尔马林和营养液混合的刺鼻气味,黏稠的液体在光线下泛着油膜般的光泽。
而在胶质的正中央,静静地立着一具等身大小的人偶。
那人偶的材料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肉质感,皮肤纹理细腻到能看见毛孔,甚至发丝的阴影都与我如出一辙。
它的面部轮廓、身高体型,甚至连头发的长度和发梢微微的卷曲,都和我一模一样。
它就是我。或者说,是一个为我准备的、完美的复制品。
人偶的胸口被剖开,几根粗大的导管从它的“心脏”位置延伸出来,连接到旁边墙壁内嵌的一台老式心电记录仪上。
记录仪的屏幕亮着,上面正平稳跳动着的,是一段我再熟悉不过的心电波形。
那是我自己的心电波形。
而在记录仪旁边的小平台上,赫然摆放着一个老旧的卡带播放机。
里面正在自动循环播放的,正是我母亲那盒编号“1983”的录音带。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我。
我猛然醒悟。
他们不是要我成为新的“母体”,去继承什么。
他们是要用我脑中承载的、关于母亲的一切记忆,用我的存在本身,去激活这具为我量身打造的模型。
让真正的我,变成它的养料,它的祭品。
就在这时,头顶的井口处,传来一声重物坠落的沉闷巨响。
紧接着,是一声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咔嗒”声。
有人……拆掉了我的绳索。
手电筒的光芒闪烁了两下,彻底熄灭了。
无边的黑暗和死寂瞬间将我吞没。
这深渊的底部,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那台心电记录仪屏幕上闪烁的红灯。
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冷漠地,为我倒数着剩下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