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谨遵圣谕”在奉天殿内回荡。
那声音撞击着殿宇的梁柱,仿佛要将这百年皇权的象征都震得微微发抖。
朱祁钰缓缓抬手,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形的、足以扼住所有人喉咙的力量。
“众卿,平身。”
殿内那股自下而上喷涌的狂热,被这四个字轻描淡写地按了回去,如同沸水被浇上了一勺冰。
他没有立刻返回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他选择站在丹陛之下,用目光扫视着刚刚建立的、却无比脆弱的共识。
他很清楚,刚才那场雷霆万钧的立威,压服的只是百官的膝盖,而非他们的心。
意志,必须立刻转化为不可逆转的既成事实。
否则,今日退让的祖制,明日就会在某个角落重新抬头。
“传朕旨意!”朱祁钰的声音不带一丝犹豫,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
所有刚刚起身的官员,身形再次一僵。
“即日起,于京师设‘皇家船舶司’,总领全国舟船建造、修缮、研发事宜!不归工部管辖,直接对朕负责!”
此言一出,工部尚书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这等于是在工部身上,活生生剜下了一块最肥美的肉,而且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但他不敢有任何异议,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话音未落,朱祁钰的视线如同一支精准的箭矢,越过人群,钉在工部队列中一名不起眼的四品郎中身上。
“工部营缮司郎中,宋应星,上前听封。”
名为宋应星的中年官员猛地一愣。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茫然与不敢置信。
周围同僚们惊愕、羡慕、嫉妒的复杂目光,如同无数根钢针,扎在他的后背。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快步出列,在那道清瘦帝王的身影前,重重跪倒在地。
“宋应星,朕观你数年来所上条陈,于格物致知、实干营造颇有心得。”朱祁钰的声音平静,却让所有人都听出了一个可怕的信号——皇帝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们每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不起眼的四品官。
“朕命你为首任皇家船舶司总管,正三品,赐尚方宝剑!凡涉造船之事,如朕亲临!”
轰!
朝堂再次被这道旨意炸得嗡嗡作响。
绕开吏部论资排辈的繁琐流程,皇帝直接从一个中层官员中破格提拔,擢升三级,更赐予了“如朕亲临”的无上权力。
这种雷霆手段,这种不拘一格的用人风格,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新政那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凌厉之风。
不等众人从这巨大的冲击中消化过来,朱祁钰再度开口,声音愈发冰冷。
“再设‘市舶三司’,分驻广州、泉州、宁波,总督海外贸易、征收关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脸色煞白的保守派官员,一字一句地宣告。
“朕要大明的货物,行销四海;朕也要四海的白银,流入国库!”
他紧接着又点出了三位市舶司提举的人选。
无一例外,全都是在之前江南财税改革中,以手段酷烈、不畏人言而着称的实干派酷吏。
整个开海国策的行政框架,在短短一炷香时间内,被朱祁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完整、粗暴、高效地搭建了起来。
朝会结束。
百官如同经历了一场风暴,脚步虚浮地退出了奉天殿。
朱祁钰特意留下了新任的皇家船舶司总管,宋应星。
在空旷的偏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朱祁钰命兴安取来一卷巨大的图纸,那图纸用上好的油布包裹,沉重无比。
正是系统奖励的【盖伦帆船图纸】。
“宋爱卿,看看这个。”
宋应星在皇帝的示意下,躬身上前。
他颤抖着双手,缓缓展开了那卷图纸。
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就呆住了。
图纸上那奇异的船身结构,如同被拉长的纺锤,饱满而流畅。
那复杂的、如同蛛网般密布的帆索系统,以及那如同巨大鱼骨般横贯船体的肋骨设计,完全超出了他毕生所学。
这是一种全新的造船理念。一种将坚固、速度与远航能力,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结合在一起的理念。
“陛下……此图……巧夺天工,匪夷所思。”宋应星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一半是激动于这图纸的精妙绝伦,另一半,却是感到一阵深深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
“但……恕臣直言,此船之造法,与我大明福船、沙船迥异。京中最好的船匠,怕是也……也看不懂。”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苦涩:“臣在来之前,已奉陛下密令,召集了原宝船监的几位老师傅看过此图的摹本。他们……他们认为这是西洋蛮夷的歪门邪道,中看不中用。”
宋应星的头埋得更低,仿佛不敢去看皇帝的眼睛。
“甚至有人当场拂袖而去,称此图,是对郑太监所传技艺的侮辱。”
朱祁钰静静地听着,对此毫不意外。
任何时代的变革,最大的阻力往往不是技术,而是根深蒂固的观念与骄傲。
大明舟师的骄傲,源自于郑和七下西洋的煌煌功绩。
那种骄傲,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变成了一种近乎于信仰的固执。
“他们中,技艺最高,也最固执的人是谁?”朱祁钰淡淡地问道,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应星不敢隐瞒,立刻回答:“是朱亥。据传是当年郑太监麾下宝船总工程师的后人,得其真传。此人脾气古怪,但一手造船的本事,当世无人能及。”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他说,除非郑太监的宝船再现于世,否则天下舟船,在他眼中,皆是瓦砾。”
“朱亥……”
朱祁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看向殿外广阔的天空,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转身,对宋应星下令:“给朕备好车驾,微服。再准备一间京城最好的木工房,备上等的柚木、铁梨木,还有全套的鲁班工具。”
宋应星心中充满了不解。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要亲自做一个模型?
可这与说服那些老匠人又有何干?
但他不敢多问,只能躬身领命:“臣,遵旨。”
朱祁钰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张代表着一个全新时代的神舟图纸。
图纸上冰冷的线条,在他的眼中,仿佛已经化作了一支乘风破浪的无敌舰队。
对付最骄傲的匠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他最引以为傲的技艺,将他的骄傲,彻底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