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月亮,是被秦淮河的水浸软的。
赵刚骑马入城时,月光正碎在画舫的琉璃窗上,像撒了把银箔。可他没心思看景——队伍刚过三山门,就撞见一队官差押着七八个饥民游街。饥民破衣烂衫,裤脚沾着泥,有的断了腿,有的蓬头垢面,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围观的百姓却伸长脖子,指指点点地笑:“叫花子还想闹事?活腻歪了!”“上月城隍庙那几个,不也是这么游街的?”
赵刚攥紧缰绳,黑鬃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他看见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被官差用绳子拴着脖子,踉跄着跟在后面。孩子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却还盯着路边的糖画摊,喉结动了动——那是他最本能的渴望,却被一根绳子锁得死死的。
使团被安排在西华门的驿馆。赵刚安置好随从,独自上了二楼。凭栏望去,秦淮河像条发光的绸带,两岸画舫鳞次栉比,每艘船的檐角都挂着红灯笼,映得河水泛红。
“王孙公子,豆蔻年华,十年一觉扬州梦……”
画舫上传来歌女的弹唱,调子是《玉树后庭花》,软得像化了的蜜。赵刚眯起眼,看见船头坐着几个穿锦袍的官员,手里举着金樽,正和歌女调笑。其中一个胖子摇着折扇,指着河面喊:“那艘‘醉仙舟’的姐儿,唱得比上个月还好!”
楼下的长街上,几个乞丐缩在墙根。有个瞎眼的老头,怀里抱着个破碗,碗沿沾着干硬的粥渣。他摸索着往前挪,被个醉汉踢翻了碗,粥渣撒了一地。老头跪下来,用手把粥渣往嘴里扒,指甲缝里全是泥。醉汉却骂骂咧咧地踹他屁股:“滚远点!老子花钱听曲儿,碍着你了?”
“赵大人,王大人请您去暖阁一叙。”仆人上来通报,声音里带着股子谄媚。
赵刚收回目光,指尖蹭过栏杆上的积灰。这灰尘里,有多少饿殍的叹息?有多少乞丐的冤屈?
江北巡按御史王大人的暖阁,烧着地龙,暖得人发闷。
王大人四十来岁,生得白净面皮,此刻正坐在虎皮椅上,把玩一枚田黄印章。见赵刚进来,他抬了抬眼皮:“赵大人一路辛苦。李统领的信,我看了。”
他从案头拿起李昊的书信,展开又合上,像在掂量分量:“靖南营要五千两粮饷?李统领倒会狮子大开口。不过嘛……”他压低声音,指节敲了敲桌案,“马督师说了,只要李昊肯派三千人守凤阳,这钱,户部挤挤还是有的。”
“凤阳?”赵刚心头一震,“清军前锋不是到了寿州?凤阳是南京门户,守不住的!”
王大人冷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口:“怕什么?有李统领的燧发枪,清军来了也得啃泥。再说了……”他朝窗外努努嘴,画舫的丝竹声隐约飘进来,“咱南明的根基在江南。凤阳丢了,大不了再迁都。当年南宋迁到临安,不也撑了一百五十年?”
赵刚盯着他,突然想起淮河岸的老妇,想起那个抢炊饼的断腿男人。这些人,在王大人眼里,怕连“迁都”的成本都算不上吧?
“大人可知,淮河岸已有十万流民?”赵刚声音发沉,“他们挖草根、剥树皮,树皮都啃光了,就开始吃观音土。昨儿我见个妇人,把刚出生的孩子放在草席上,自己去讨饭——她怕孩子跟她一起饿死。”
王大人的茶盏顿了顿,随即笑道:“赵大人这是说笑了。金陵城里有的是粮,不过是没送到地方罢了。再说了,流民多是刁民,给口吃的就敢闹事,不如不管。”
暖阁里传来歌女的笑声,是王大人唤了外面的侍女。赵刚看见个穿月白裙的女子进来,捧着琵琶,眼波流转间全是算计。王大人拍了拍身边的锦垫:“来,唱段《牡丹亭》,给赵大人助助兴。”
女子应了,指尖拨弦,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赵刚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这金陵城的姹紫嫣红,原是建在断井颓垣上的。
赵刚告退时,已近子时。他没回驿馆,沿着秦淮河信步走。
画舫的灯火渐稀,他却听见更深处传来哭声。循声走去,见艘破画舫拴在柳树下,船篷漏着光。他扒着船舷往里看,里面蜷着个穿青布衫的妇人,正抱着个死婴抹眼泪。婴儿的脸已经青了,小拳头还攥着半块糠饼。
“大娘……”赵刚轻声唤。
妇人抬头,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军爷,俺男人上个月去凤阳运粮,说是被清军抓了壮丁。俺带着娃讨饭,娃……娃吃糠饼噎死了……”她掀开破棉絮,露出个更小的孩子,饿得直抽搐,“这是俺老二,才三岁……”
赵刚摸出随身的干粮,掰成小块递过去。孩子本能地伸手去抓,却没力气,小手垂在半空。妇人哭着把孩子搂进怀里:“造孽啊……这世道,当娘的连娃都养不活……”
远处传来巡夜官差的铜锣声。妇人慌忙把死婴塞进船板下的破棉絮里,拉着赵刚的手下跪:“军爷别说是我说的!他们要是知道俺藏了个死娃……”
赵刚扶起她,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他想起王大人的暖阁,想起那些举着金樽的官员,想起他们说“流民是刁民”“凤阳丢了再迁都”。原来,这金陵城的繁华,是用无数这样的血泪泡出来的。
回到驿馆,赵刚点亮油灯。案头的玻璃镜、西洋钟、苏绣还装在乌木匣里,在灯下泛着冷光。
他提笔蘸墨,却迟迟没落下。李昊要的粮饷,王大人要的“派兵守凤阳”,这些原本该是任务。可现在,他突然不想完成了——他不能拿着百姓的血汗钱,去买权贵的享乐;不能用自己的兄弟,去填南明官僚的烂摊子。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赵刚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他想起在太行山时,李昊说:“咱们当兵的,得知道为谁而战。”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不是为那些在秦淮河上听曲儿的官老爷,不是为那些把百姓当草芥的皇帝,是为这些在泥里挣扎的人,是为那些饿死的孩子,是为那些死了都没人埋的流民。
他重新提笔,写下:“李统领亲鉴:金陵夜宴正酣,秦淮歌舞未休。然淮河饿殍盈野,凤阳烽火将燃。王御史言‘迁都可保’,臣以为,迁的是权贵,弃的是苍生。靖南营上下,愿守的是百姓,而非一座将倾的楼。”
写完,他将信仔细封好。窗外,月亮终于沉进了秦淮河底,水面浮着几片画舫的灯笼,像飘在水上的纸钱。
次日清晨,赵刚去码头送王大人的回信。
码头上,漕船正往北方运粮。可赵刚凑近一看,粮袋上印着“凤阳赈灾”的字样,掀开却发现里面装的是沙土。押运的官兵看见他,赶紧把粮袋盖严:“赵大人,这是往凤阳送的‘粮’,您可别声张。”
赵刚没说话,只是望着漕船远去。他知道,这些沙土运到凤阳,只会让更多人饿死。
回程时,他在茶棚遇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汉子盯着他腰间的佩刀,突然开口:“您是靖南营的吧?我哥在李统领麾下当差,说您是个明白人。”
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哥写的,说您要是去凤阳,千万小心马督师的暗箭。”
赵刚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凤阳守不得,督师要拿弟兄们的命换功劳。见了赵大人,说咱兄弟不当冤死鬼。”
茶棚外,马蹄声急。赵刚抬头,看见一队骑兵往驿馆方向去了——是王大人的亲兵,许是来催那五千两粮饷的。
他攥紧那张纸,突然觉得不再孤单。这世上,总有些清醒的人,总有些不愿当冤死鬼的人。
就像淮河岸那个抢炊饼的断腿男人,就像滁州那个递红薯的小孩,就像眼前这个冒死传信的汉子。
他们,才是大明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