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营盘西侧,一片足有五十亩的平坦土地被精心碾压夯实,边缘以原木桩界定,这便是靖南营全新的练兵场。与过去随便找块空地操练的窘迫截然不同,这片场地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规矩”感。地面铺了一层从河滩运来的细碎卵石,防止雨天泥泞;场边立着一排标尺,清晰地刻着“五十步”、“百步”、“一百五十步”的刻度;另一端,设置了壕沟、矮墙、拒马等简易障碍;最远处,一排新扎的草人靶子静静地立着,胸膛画着醒目的白圈。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全军集合于此。士兵们列队站在碎石地上,脚下传来沙沙的轻响。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片陌生的场地,感受着脚下不同于泥土地的坚硬触感,一种混合着新奇与肃穆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李昊站在点将台上,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他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咱们磨牙擦爪的地方!以前的野路子,该收起来了!咱们要练的,是能堂堂正正碾碎鞑子的硬本事!”
训练由赵刚全权主持。这位以勇猛着称的悍将,此刻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细致和严苛。
第一项,站军姿。
“全体都有!立正!”赵刚声如洪钟。
士兵们下意识地挺直身体,但姿势千奇百怪:有叉开腿的,有含胸驼背的,有歪着脖子的。
“抬头!挺胸!收腹!两脚并拢,脚尖分开六十度!目光平视前方!”赵刚一边吼着,一边走下台,一个一个地纠正。他用棍子敲打一个老兵微微弯曲的膝盖:“绷直!地上有银元让你捡吗?”又扳正一个年轻士兵歪斜的肩膀:“站直了!你是一杆枪,不是歪脖子树!”
烈日当空,一动不动地站立极其枯燥难熬。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痒得钻心,却没人敢抬手去擦。很快,有人开始摇晃,低声抱怨。
“这有啥用?站着能站死鞑子?”
“就是,花架子,不如练两趟刀实在……”
李昊走到队列前,声音平静却极具穿透力:“觉得没用?想想上次隘口之战,清军骑兵冲过来时,为什么有人往前挤,有人往后退?为什么令箭下了,反应却乱七八糟?”
他停顿一下,让问题沉入每个人心里。“队列,练的不是站着好看!练的是‘令行禁止’!练的是‘一人如一人,千人如一人’的纪律!战场上,指挥官指哪,你们就得像一把锤子,毫不犹豫地砸到哪!步伐一致,才能阵型不乱;阵型不乱,才能互相掩护,力量往一处使!这才是保命、杀敌的真功夫!”
话语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抱怨声消失了,士兵们咬紧牙关,努力将身体绷成一根标枪。一种无形的、名为“集体纪律”的力量,开始在这枯燥的站立中,悄然注入他们的骨髓。
随后是行进与转向。齐步走、跑步走、向左转、向右转……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要让成百上千人做得整齐划一,却难如登天。一开始,队伍散乱如鸭,转弯时更是撞作一团。赵刚不厌其烦,分解动作,反复演练,嗓子都喊哑了。
但渐渐地,散乱的步伐开始汇聚,“唰、唰、唰”的脚步声越来越整齐,转弯时,队伍如同一个整体般流畅旋转。当上千人第一次完美地完成“行进-立定-向右转”一套动作时,那瞬间的寂静和整齐划一,带来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感。士兵们自己都感到惊讶,彼此对视,眼中闪烁着一种新的光彩——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庞大而协调的整体的一部分。
队列训练之余,技能精细化训练同步展开,重中之重,便是新式燧发枪的操练。
过去训练火铳,讲究“装药-压实-放弹-点火”,能打响就算成功。如今,在李昊和孙神医的指导下,训练变成了极其精细的流程。
训练场边立起了黑板,上面画着燧发枪的分解图,标注着“枪机”、“药池”、“准星”、“照门”。狗儿和其他几名学习快的士兵被选为“教习”,负责讲解。
“装药前,先检查药池,确保清洁无残留!”
“倒药要稳,用量器,不多不少!”
“通条压实要均匀,六分力,不能猛砸!”
“瞄准时,准星、照门、目标,三点一线!屏住呼吸!”
王二最初极其不适应。他习惯了抡大刀猛冲猛打,对这种慢条斯理、讲究细节的活儿十分不耐烦。第一次实弹射击,他抓起火药壶就倒,结果药量过多,通条乱捅一气,瞄准时手臂乱晃,“砰”一枪出去,草人靶毫发无伤,旁边土坡溅起一团泥烟。
“王二!出列!”赵刚厉声喝道,“火药超量三成!通条使用不规范!瞄准无呼吸控制!成绩,零环!罚你看着狗儿打三枪!”
王二涨红了脸,悻悻地站到一旁。只见狗儿沉稳地走到射击位,每一步都符合教范。他仔细检查枪械,用量杯精确取药,用通条平稳压实,举枪、瞄准、屏息、击发!
“砰!”
百米外的草人靶胸膛白圈应声出现一个窟窿。
“砰!砰!”
又是两枪,弹着点紧密分布。
王二看得目瞪口呆。狗儿收枪,向他行了个新学的持枪礼:“二叔,这枪,得把它当兄弟,知冷知热,知轻知重,它才听你的话。”
王二沉默半晌,重重拍了拍狗儿的肩膀,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下一次训练,他明显沉静下来,开始一丝不苟地模仿狗儿的动作。虽然依旧笨拙,但那种浮躁和轻视,已然消失。
个人技能之后,是更复杂的战术协同演练。李昊摒弃了过去一窝蜂冲杀的模式,推广“战斗小组”理念。基本单位由一名火铳手、一名刀盾手、一名长矛手组成。
演练场上,三个兵种需要反复磨合。
火铳手远程射击后,需在刀盾手掩护下后退装填;刀盾手需举盾为队友格挡箭矢,并在前排开辟安全空间;长矛手则负责在中距离拒止敌方冲击,保护火铳手。
“铳手射击后,退至盾手左后侧三步,装填!”
“盾手前进!左移!格挡右前方!”
“矛手!刺!收!保持阵型!”
命令声、脚步声、金属碰撞声、火铳射击声交织在一起。一开始混乱不堪,经常出现火铳手挡住矛手攻击线路、盾手与矛手互相磕碰的情况。李昊、赵刚不断叫停,分解动作,讲解原理。
“为什么这么站?因为盾手要保护铳手最脆弱的装填期!”
“为什么矛手要在这个角度?是为了覆盖盾牌的死角!”
“你们不是一个三个人,你们是一头三头六臂的怪兽!”
渐渐地,生涩变得流畅,混乱变得有序。士兵们开始理解身边战友存在的意义,开始学会用眼角的余光关注同伴的位置,开始信任队友会保护好自己的侧翼。一种超越个人的、名为“默契”的东西,在不断的碰撞与磨合中悄然滋生。
一个月后,练兵场的面貌焕然一新。
清晨,朝阳初升,碎石场地上响起的是震天动地、绝对整齐的脚步声和口号声。队列行进,横看竖看斜看,都是一条线。
上午,靶场枪声此起彼伏,但不再是乱放一气,而是富有节奏的齐射或精准的点射。草人靶胸膛的白圈被弹孔密密麻麻地覆盖。
下午,战斗小组演练厮杀声震天,但进退有据,攻防转换流畅自然,三个兵种配合得像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
士兵们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但眼神却愈发锐利明亮。他们感受到了身体里蕴藏的新力量——那不是单纯的个人勇力,而是通过严格标准和纪律凝聚起来的、远超个体相加的集体力量。他们发现自己跑得更快,站得更稳,打枪更准,和身边的兄弟配合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过去那种对战争的模糊恐惧,逐渐被一种清晰的、可控的自信所取代。
日落时分,训练结束的号角吹响。但常常有士兵自发留下,加练队列或枪法。甚至有人开始模仿着教官的口令,指挥同袍加练。练兵场上,回荡着他们自己编写的、还有些跑调的军歌:
“脚踏太行石,肩扛靖南枪!”
“步伐一样齐,枪口指一个方向!”
“兄弟在身边,刀盾为我挡!”
“练就好本事,杀鞑保家乡!”
这歌声或许粗糙,却充满了力量与希望。练兵场上的号子声、脚步声、枪声和歌声,交织成一曲雄浑的进行曲,奏响了靖南营从一群勇敢的农民,迈向一支职业军队的、不可逆转的宏伟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