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的落日,终究照不进东南的层峦叠嶂。然而,那来自北方的肃杀寒意,却随着流民的哀嚎、细作的密报,以及日渐稀缺的物资,无声无息地渗透而来,压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莽山,云阳城。
与北方传来的紧张态势相比,城内及周边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带着铁血秩序的生机。街道整洁,商铺营业,往来军民面色虽带风霜,眼神却大多坚定,步伐匆匆,各自忙碌。这是一种在高压下被强行凝聚、高效运转的活力。
在城中一角,一处清静而不显奢华的院落里,安乐侯叶镇东正坐在一株老槐树下,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山河志》,目光却有些游离。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洗得发白的旧锦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夫人正在一旁安静地做着针线,为一双儿女缝补衣裳。孩子们在小小的庭院里追逐一只草编的蚱蜢,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红润与嬉笑。比起月前在“落鹰涧”面对圣元马刀时的绝望,眼前的日子,安宁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老管家叶福轻手轻脚地端来一壶粗茶,低声道:“侯爷,刚送来的这个月用度,比上月又多了些肉食和细布。下面的人说,是……是惯例。”
叶镇东放下书,叹了口气,脸上并无喜色,只有更深沉的谨慎:“福伯,你我都清楚,这非是惯例,而是‘上面’有人揣摩了飞羽……叶帅的心意。我等能苟全性命于此,已是万幸,这些额外的照拂,受之有愧,更需惕厉。”
他望向院墙之外,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属于他那位侄儿的意志。在这里,他不再是侯爷,只是一个需要仰赖叶帅鼻息才能存活的旧时代遗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及家人的生死荣辱,只在叶飞羽一念之间。任何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像这院中的老槐一样,沉默、无害地活下去。
“飞羽少爷……不,叶帅他,胸襟似海啊。”叶福也感慨道,“若非如此,我等早已是涧底枯骨了。”
叶镇东默默点头,不再言语,重新拿起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只求自己这家子“尘埃”,能尽快被这汹涌向前的巨轮彻底遗忘,便是最好的结局。
同一时间,莽山核心指挥区内,气氛却与那小院的宁静截然不同。
叶飞羽面前巨大的原木长桌上,摊开着数份紧急文书和地图。他眉头微锁,手指正点在海州港的位置上。
“消息确认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确认了。”回话的是“山鹰卫”的负责人,神色凝重,“圣元征发了沿海数千工匠,在海州港日夜赶工,不仅修复旧船,更在模仿我们的制式建造新船。同时,我们的商队传来消息,一批善于制造重型投石机与攻城锤的西域匠人,已于半月前抵达金安,受到了铁必烈的接见。”
旁边,翟墨林补充道,语气带着焦虑:“主公,更麻烦的是,我们制作‘千里镜’核心透镜所需的‘冰魄水晶’,来源彻底断了。圣元卡死了所有通往西域和北地的商路,库存最多再支撑两个月。没有‘千里镜’,我军哨探优势将大打折扣。”
杨妙真坐在叶飞羽身侧,一身劲装,凤眸含威。她虽未开口,但紧抿的唇角显示了她内心的凝重。圣元的战略意图很明显:海上封锁与威胁,技术上寻求突破以克制莽山军的城防与火器,经济上掐断关键资源。这是一套组合拳。
指挥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叶飞羽身上。
叶飞羽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没有任何犹豫,清晰地下达了指令,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
“第一,水军。”他看向一旁新晋的水军统领,“‘水蛟营’立刻挑选最精干的水鬼,组成三支小队,轮流潜入海州港,不仅要摸清船厂布局、守备换防规律,还要绘制水文图,尤其是港口入口、深水区及可能的暗礁。给你们十天时间。”
“第二,破袭。”他的手指移到桌案上一张粗糙的草图,那是他之前抽空画的“水底雷”概念图,“墨林,格物院放下次要项目,集中所有相关工匠,成立‘水雷’攻关小组。原理我稍后与你详解,核心是利用水压或触碰引信,在水下引爆。不求立刻完美,但要尽快拿出可供测试的样品。”
翟墨林眼睛一亮,立刻领命:“是,主公!属下必竭尽全力!”
“第三,资源。”叶飞羽看向杨妙真,“水晶之事,有两个方向。其一,格物院即刻启动‘琉璃透镜’项目,我会给出石英砂、纯碱与其他矿物的具体配比和熔炼、打磨工艺,我们尝试自己造。其二,”他目光转向“山鹰卫”负责人,“传令各地‘山鹰卫’及与我们有关联的商行,重金悬赏‘冰魄水晶’,不论来源,无论是商人、海盗,甚至是……从圣元那边弄来的,只要货真价实,照单全收。”
“第四,陆上。”他的手指最后点在边境线上,“雷淳风。”
“末将在!”雷淳风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命你统辖‘山豹’、‘风狼’二营,组成快速机动纵队。圣元不是喜欢派小股部队骚扰吗?你给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主动出击,越过边境线,对他们的巡逻队、哨站进行‘反猎杀’。新配发下去的‘惊雷弩’(一种可发射小型爆炸弩箭的弩具),允许你们使用。记住,要快,要狠,打掉他们的气焰,让他们不敢再轻易靠近我们的边境!”
“得令!”雷淳风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叶飞羽条分缕析,瞬息之间,便将应对之策安排得明明白白,涵盖了军事、技术、资源、情报各个方面。没有讨论,没有质疑,只有绝对的服从。他的权威,在这一次次正确的决策中,早已深入人心。
杨妙真此时方才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叶帅之策甚妥。后勤、军饷、民夫调动,我会即刻安排,确保各项事宜畅通无阻。同时,我会令各地官府,将圣元步步紧逼、企图断我生路之行径,晓谕军民,激扬士气,共度时艰。”
她的表态,彻底奠定了此次应对策略的基调。文武相辅相成,联盟的铁拳已然握紧。
会议结束后,众人领命而去,匆匆投入各自的任务中。偌大的指挥室,只剩下叶飞羽和杨妙真两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叶飞羽略显疲惫的脸上。他走到巨大的东南沙盘前,凝视着那蜿蜒的海岸线与漫长的陆上边境。
杨妙真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将一杯温水递给他。“压力很大?”她轻声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叶飞羽接过水杯,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预料之中。铁必烈若只会蛮干,反倒不足为惧。他如今这般做法,才是真正的对手。”他顿了顿,指向沙盘,“他在试探,也在学习。我们必须比他学得更快,变得更强。”
“我相信你。”杨妙真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有你在,东南便在。”
叶飞羽转过头,对上她那双清亮而信任的凤眸。两人目光交汇,无需更多言语,一种超越盟友的默契与信赖在空气中流淌。他微微颔首:“我们都在。”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林湘玉回来了。
很快,一身风尘仆仆却难掩秀色的林湘玉走了进来。她先是对杨妙真笑着唤了声“师姐”,然后看向叶飞羽,眼中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与喜悦:“叶大哥,幸不辱命,从南边弄回来三船药材,主要是治疗刀伤箭疮和疫病的。另外,南边几个州郡的守将,态度似乎有所松动,这是他们的回信。”
她将几封密信递给杨妙真,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叶飞羽,看到他眉宇间的倦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句:“一切……还顺利吗?”
“有些麻烦,但能解决。”叶飞羽言简意赅,随即问道,“一路辛苦了,路上可还太平?”
林湘玉笑了笑:“还好,圣元的关卡盘查严了不少,但我们有商队掩护,总算有惊无险。”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我来时,看到叶侯爷一家似乎安顿下来了,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气色好了很多。”
她这话说得自然,既是汇报所见,也隐含着对叶飞羽处置此事的认可。
叶飞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安分就好。”
杨妙真将密信收好,对林湘玉道:“师妹回来得正好,药材立刻分发下去,你亲自盯着。南边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详谈。”
林湘玉应声退下。指挥室内再次只剩下叶飞羽与杨妙真。
夜色渐深,叶飞羽并未休息,而是直接去了格物院。巨大的工坊区内,依旧灯火通明,锤打声、研磨声、争论声不绝于耳。他在“琉璃透镜”项目组待了许久,亲自调整配方,指导工匠如何控制熔炉温度,如何打磨才能减少气泡和瑕疵。
直到后半夜,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居所。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盅还带着余温的参汤和一碟精致的点心。他没有询问是谁送的,只是默默坐下,端起参汤喝了一口,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疲惫。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遥望北方,星空之下,是铁必烈庞大的帝国阴影。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刚刚由工匠初步打磨出来的、还带着浑浊和瑕疵的圆形玻璃片。他对着远处的灯火看了看,光影扭曲,模糊不清。
但叶飞羽的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丝冷峻的弧度。
“铁必烈,你以为什么都能封锁,什么都能掌控吗?”他低声自语,仿佛在与北方的那个强大对手隔空对话,“你依赖的是旧时代的资源和规则,而我,带来的是新时代的火种。你想用铁骑和枷锁碾碎一切,我却要在这里,用真理和智慧,铸就不可摧毁的砥柱。”
“你想战,那便战吧。看看最终,是你的王旗先插上我的城头,还是我的‘真理’,先轰开你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都城大门。”
他握紧了手中那片粗糙的玻璃,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穿透了重重黑夜,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决定华夏命运的碰撞。东南的砥柱,已在风起青萍之末时,悄然铸就,静待那滔天巨浪的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