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瓷心斋内打磨机低沉的嗡鸣已经响起了一阵了。
许心伏在工作台前，全神贯注。
指尖下的定窑小碗（或者说，那件精心构筑的双重赝品）已近乎完工
釉面光滑流转，那道磕缺处天衣无缝，仿佛从未存在过。
最后一遍用细腻的玛瑙砣抛光后，就大功告成。
就在他长出一口气，准备直起几乎僵硬的腰板时，店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这个时间点，通常不会有客上门。
许心抬起头，逆着晨光，看见一个青春的身影推门而入——是苏晓。
她依旧扎着利落的马尾，穿着简单的棉麻衬衫和休闲裤，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画筒
脸上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属于学生的腼腆和好奇。
“许师傅？打扰您了？”她声音清亮，站在门口，没有贸然进来。
许心放下手中的工具，迅速用一块软布将工作台上的小碗覆盖起来，只露出一角未修复的白釉区域。
“苏同学？这么早？”他语气平常，心里却快速闪过几个念头。
才交换联系方式，今天一早就直接上门？
这似乎不太符合普通学生试探性的交往节奏。
苏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画筒
“昨天回去调了一晚上釉色，还是调不对汝窑那种‘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感觉，心里跟猫抓似的。”
“想起您说店就在这儿，就……冒昧过来想再请教一下，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开始忙了。”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一个痴迷于陶瓷技艺的学生，遇到难题急于求解，再正常不过。
许心目光扫过她的虎口——那里果然又新沾上了一些矿物颜料的痕迹，青中带紫，与他店里常用的几种钴料、锰料色泽相近，绝非她口中练习调色所用的化学颜料。
“没事，刚好忙完一个阶段。”
许心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身后工作台的大部分区域，只露出旁边摆放釉料和工具的架子
“调汝窑天青釉确实是个难点，对矿物原料的配比和窑火温度要求都极其苛刻。”
苏晓几步走近，目光很自然地被工作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的釉料和小型窑炉吸引，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赞叹和好奇
“许师傅您这里工具好专业！比我们学校工作室的还齐全！”
她的视线似乎无意地扫过被软布覆盖的那一小片白釉，停顿了极短的刹那，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但许心捕捉到了。
“混口饭吃，家伙什不得备齐点。”许心随口应道，拿起旁边一片自己烧制的汝窑天青釉试片递给她
“这是我之前试烧的，用的还是古法矿釉，你可以看看呈色和质感。”
苏晓接过试片，指尖仔细地摸着釉面，对着光仔细观看，表情极为专注
“温润如玉，内含宝光，浅淡处如春水，深邃处似远山……许师傅，这已经非常接近了！您能告诉我矿料的大致配比吗？”
她问得直接，带着学生式的莽撞和求知欲。
许心报了几个常见的釉料名称和大致比例，却隐去了最关键的二种稀有矿料和烧成曲线的核心数据。
这并非他小气，而是行业内不成文的规矩，核心秘法非亲传弟子不轻授。
苏晓听得极其认真，甚至从画筒里抽出一本厚厚的速写本迅速记录，嘴里还喃喃重复着
“原来如此……玛瑙末的比例比我用的高，难怪光泽度……”
她的表现无可挑剔，就像一个真正沉迷技艺的学生。
但许心心里的那丝疑虑却并未消散。
她出现的时机太巧，巧得像是在确认什么。而且，她对那片“定窑”白釉的短暂关注，不像完全无意。
记录完毕，苏晓合上本子，再次看向工作台
目光这次落在了那块软布未完全遮盖的、露出的一角用于调色试釉的定窑素白瓷片上（那是许心用来对比釉色的真品残片）。
“这是……定窑的瓷片？”她语气带着询问，“釉色真纯正。”
“嗯，一个参考。”许心淡淡道，没有多做解释，也不打算掀开软布展示那件完整的“定窑”碗。
苏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题过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我，光顾着问问题，都耽误您正事了。您刚才是在修复器物吗？”
“嗯，一个小件，快收尾了。”许心含糊应道。
“真好，”苏晓眼中流露出纯粹的羡慕，“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有您这样的手艺，不只是临摹画作，还能真正上手修复古瓷，感受它们的生命脉搏。”
她这话说得真诚，甚至带了点憧憬。
“慢慢来，不急。”许心保持着一贯的懒散腔调，“修复这行，除了手艺，更考校耐心和心性。”
“嗯！我明白！”苏晓用力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
“啊，对了，许师傅，您今天下午有空吗？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宋代美学空间，有不少仿宋瓷器和茶席展示”
“我想去看看，找找灵感。如果您能一起去，能现场给我讲讲就好了？”
她发出邀请的神情自然又期待，仿佛只是临时起意。
许心看了一眼工作台上被覆盖的碗。
楚澜要求后天中午取货，时间虽紧，但下午出去一两个小时并无大碍。
而且，他直觉苏晓的邀请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下午啊……”他故作沉吟，“行吧，反正店里也没啥急事。几点？”
苏晓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太好了！下午两点，我在美院门口等您？”
“可以。”
又闲聊了几句关于宋瓷釉色的话题，苏晓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临走前还再三感谢许心的指点。
风铃轻响，店内重归宁静。
许心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柜台。
苏晓的出现，她的问题，她的邀请，都包裹在“勤奋学生”这层合情合理的外衣之下。
但她虎口的矿物彩料，她对特定瓷片的短暂关注，以及这恰到好处的 时间点……
许心转身，掀开软布，那只“定窑”小碗完好如初，静立台上，流光暗蕴。
“一个两个，都绕着弯来……”他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