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天还漆黑。
瓷心斋后间，许心被一阵急促尖锐的手机铃声惊醒。
他睡眠很浅，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摸过手机，屏幕上周世宏的名字疯狂跳动。
“喂？”许心声音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周世宏压得极低、又明显带着惊慌的声音，背景音还有些嘈杂：“许…许爷！救急！我…我好像栽了！”
许心瞬间清醒，坐起身：“别急，慢点说，怎么回事？你在哪儿？”
“我在…在城西老矿区这边，一个临时鬼市！”周世宏语速飞快
“我…我昨晚跟几个朋友喝多了，被人撺掇过来捡漏…然后…然后我看中一个元青花玉壶春瓶！那品相，那画工，绝了！关键是…它便宜得离谱！”
许心眉头紧锁：“多少钱？”
“对方开价八十万！说是家里急用钱，祖上偷摸留下来的…”周世宏声音发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怎么
“我…我一时上头，觉得是天漏！就…就交了二十万定金！说好天亮补齐尾款交货…”
“然后呢？”
“然后我交了钱，人有点清醒了，越想越不对劲！拿出强光手电仔细照…那瓶子…那瓶子胎釉结合处好像有点…有点说不出的别扭！许爷，我…我怕是被人做局了！他们人不少，我现在不敢走，也不敢说不买…我怕他们黑吃黑！”周世宏急道，“许爷，您可得救救我！我现在只信您！”
许心深吸一口气。
周世宏这纨绔子弟，眼力半瓶子晃荡，又爱冲动，被人做局太正常了。
老矿区，临时鬼市，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本就是骗局高发区。
“地址发我。稳住，别露怯，就说钱不够，在等朋友送钱。”许心冷静吩咐，“我和天河马上到。”
“哎！好！好！许爷您快点！”
挂了电话，许心立刻叫醒隔壁鼾声如雷的王天河。
“咋了心哥？天亮了？”王天河迷迷糊糊。
“周世宏被人做局坑了，在城西老矿区鬼市。”许心言简意赅，已经开始快速穿衣。
“我靠！”王天河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这傻狍子！又他妈交学费了？这次交了多少？”
“二十万定金。”
“二十万？！”王天河眼睛瞪得像铜铃，“这学费够贵的！走走走！去晚了这傻子怕是要被人卸零件！”
两人动作迅速，几分钟后便开着王天河那辆小poLo，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朝着城西疾驰而去。
车上，王天河一边开车一边骂骂咧咧：“周少这脑子，是不是全长在花钱上了？元青花玉壶春瓶，八十万？他咋不去抢呢？不对，是别人抢他！”
许心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昏暗街景，大脑飞速运转：“临时鬼市，选在老矿区，地形复杂，容易脱身。目标就是周世宏这种有点钱、懂点皮毛又容易上头的半吊子。八十万，价格卡得巧妙，不算天文数字，让他觉得‘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但又足够肉疼。”
“怎么做局？拿高仿品骗？”王天河问。
“没那么简单。”许心摇头，“周世宏再半吊子，普通高仿未必能骗过他。而且交了定金后他才觉得不对，说明对方做的局很真，甚至可能…用了‘埋地雷’的手法。”
“埋地雷？”
“嗯。就是把高仿品提前‘埋’在某个看似偶然被发现的地方，制造出‘出土’或‘老户家藏’的假象，消除买家的警惕心。”许心解释，“周世宏喝多了，警惕性更低，更容易中招。”
四十分钟后，车子抵达城西老矿区。这里早已废弃，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根据周世宏发的定位，他们七拐八绕，终于在一片相对开阔的、以前可能是矿工活动广场的地方，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和零星的手电光。
这就是所谓的“临时鬼市”。气氛阴森，交易都在悄无声息或低声进行。
王天河停好车，两人刚下车，一个黑影就从不远处的墙角窜了出来，正是周世宏。
他脸色绯红，头发凌乱，看到许心如同看到了救星。
“许爷！天河！你们可算来了！”周世宏抓住许心的胳膊。
“东西呢？卖主呢？”许心低声问。
“在…在那边一个破工棚里。”周世宏指着广场边缘一个黑漆漆的矮房子，“卖主在里面，还有他两个‘伙计’在外面晃悠。瓶子也在里面。”
许心顺着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工棚门口有两个叼着烟、身形彪悍的汉子在踱步，眼神不时扫过周围。
“走，过去看看。就说我们是来送钱的。”许心冷静地说，率先朝工棚走去。王天河和周世宏赶紧跟上。
走到工棚门口，那两个汉子立刻警觉地拦住他们：“干什么的？”
周世宏赶紧上前：“是我。我朋友送钱来了。”
其中一个被称为虎哥的汉子，打量了一下许心和王天河，尤其是看着穿着普通、气质沉静的许心，眼神闪过一丝狐疑，但还是让开了身子：“进去吧，麻利点。”
工棚里很昏暗，只有一盏充电式LEd灯挂在柱子上。一个穿着旧军大衣、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的男人坐在一个破木箱上，他脚下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正是那件所谓的“元青花玉壶春瓶”。
灯光下，那瓶子确实看着不凡。器型优雅，青花发色浓艳，苏麻离青料的铁锈斑深入胎骨，画工流畅，是经典的缠枝牡丹纹。瓶身还沾着些干涸的泥土，更添“出土”气息。
周世宏看到瓶子，眼神又变得复杂起来，既有怀疑，又残留着一丝捡漏的幻想。
“钱带来了？”鸭舌帽男人抬头，声音沙哑。
许心没回答钱的问题，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那件玉壶春瓶上。他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先围着瓶子缓缓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观察。
“哥们儿，规矩懂吗？看可以，别上手。”鸭舌帽提醒道，语气带着警惕。
许心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蹲下身，与瓶子平视，借助LEd灯的光线，仔细观察瓶身的釉面、青花、画工细节。
看了几分钟，许心心中已有七八分确定。但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他站起身，对鸭舌帽说：“老板，东西不错。不过这么大笔交易，光靠肉眼看不行吧？周少之前可能喝多了没看清，我们送钱的，总得看得明白点，不然这钱掏得不踏实。”
鸭舌帽语气不悦：“怎么？信不过我？这玩意儿还能有假？你看看这青花，这铁锈斑！看看这土！”
“东西是好东西，”许心话锋一转，“就是…这‘出生’有点问题。”
“你什么意思？”鸭舌帽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锐利起来。门口那两个汉子也闻声凑了过来，气氛瞬间紧张。
王天河和周世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许心不慌不忙，指着瓶身几处不易察觉的细节：“元青花玉壶春瓶，颈部偏长，腹部圆润，圈足外撇，这些器型特征，你这件模仿得不错。”
鸭舌帽冷哼一声：“那还用你说？”
“但是，”许心语气加重，“元代景德镇窑工在利坯（修整坯体）时，使用的是一种称为‘鸡心底’的独特技法，会在圈足内侧中心留下一个类似乳钉的凸起。你这件，圈足内侧光滑如镜，是明清乃至现代才普遍采用的平切足工艺。”
鸭舌帽脸色微变。
许心继续道：“还有，苏麻离青料在元代中晚期才开始大量使用，其铁锈斑是自然晕散、深入胎骨。你这件的铁锈斑，颜色浮于表面，分布过于‘均匀’和‘刻意’，更像是现代化学料模仿，然后用酸咬等方法强行做出来的。”
他走到瓶子侧面，借助灯光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看去：“最关键的是，这瓶身的泥土。老矿区这边是酸性红土，但你瓶子上沾的土，颜色偏黄，质地也更细腻，更像是…城东那边河道旁的淤泥土。这瓶子，是被人从别处‘请’过来，然后故意蹭上这里的一点浮土，冒充‘生坑’的吧？”
“埋地雷”的伎俩，被许心一层层无情剥开！
鸭舌帽和他两个同伙的脸色彻底变了！他们没想到来的这个年轻人眼力如此毒辣，几句话就点破了所有关窍！
“妈的！你小子找死！”那个虎哥骂了一句，伸手就向许心抓来！
王天河早就防备着，见状立刻挡在许心面前，虽然心里发怵，但嘴上不怂：“干嘛？想动手？骗局被揭穿了就恼羞成怒啊？”
周世宏也反应过来，又气又怕，指着鸭舌帽：“你们…你们真是一伙的！骗我！”
鸭舌帽眼神阴鸷地盯着许心，知道今天碰上硬茬子了。他缓缓站起身：“朋友，哪条道上的？划个道儿吧。这二十万定金，我们可以退一半，就当交个朋友，如何？”他试图妥协。
许心却摇了摇头，目光冰冷：“骗到多少钱，吐出来多少。少一分，今天这事，就没完。”
他话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昏暗的工棚里，空气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