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波浪兼天涌,粤海风云接九闽。
香山像是一个上了蒸笼的大馒头,人口一直在膨胀,大小港口到处是临时搭建的棚屋,赤礁港遇袭当夜发生数起火灾,徙置棚区受害最甚。
幺娘一整天都在处置善后事宜,天黑回衙,饭后与张昊商议一番,次早就出海了。
其实她厌烦杂务,又不得不为之,既然有更重要的事,她乐得甩手。
船到背风港,正赶上捕鲨三队开拔,当即换船,直趋外海。
南海多鲨,每年水温变暖,鲨鱼会靠岸觅食,冬天游回大海,在大星尖上钩的是一条虎鲨,灰背白腹,小圆眼锯齿牙,足有六七百斤。
幺娘射出六支弩枪,只有两支命中,这家伙受伤后变得极其狂暴,扑腾足有盏茶时间,被射成刺猬才翻肚皮,彻底了账。
张昊乘船赶到草鞋岛补给点,已是半夜时分,把睡得正熟的幺娘从藤床上扯起来,顾不上解释延误因由,火急火燎登船出发。
船队日夜兼程,张昊头天夜里摸进幺娘舱房,饱尝一顿铁拳,第二天夜里嚷着怕黑怕水,又去纠缠,第三天幺娘终于认命。
夫妻同床,张昊反而变老实,他见过幺娘身上伤疤,死缠烂打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心意。
夜里风急,船体颠簸,张昊被晃醒,下意识去摸身边,人呢?
迷迷糊糊睁眼,外面过道壁灯光线透过舱门缝隙打在屋里,幺娘在舱窗边收拾头发。
“估计天快亮了,我出去看看。”
“还早,我的生物钟向来很准。”
张昊坐起来打个哈欠,趿拉鞋子跟她一块去甲板上。
“还要一个时辰才会天亮。”
幺娘本想去问掌舵的酒鬼三,闻言好奇道:
“老福教你的?大兄能看个大概,我只会辨方向。”
“那是指极星,你把它和北极星连起来,把周边一圈分十二等份,就能观星辨时。”
望斗上气死风灯高挂,光线笼罩船周,远处海面漆黑一片,天上星光灿然,阵风清凉湿润,张昊打着哈欠,给她指点星辰。
日月星运行不息,天体升落就是一架自然钟表,不过观星定时要知道当地经度,还得是时间单位的。
他看过老福的更路神书,也知道羊城经纬度,北部湾浪高几米啥的,冒充诸葛孔明不难。
幺娘听他说地球是个蛋,转一圈需要十二时辰,眼睛瞪得溜圆。
“我怎么没听海客说过?”
“这个······”
张昊无语,只好告诉她一个基础坐标,教她用公式来计算。
幺娘对识别星星还有些兴趣,听到公式,瞬间化作痴呆儿童。
“搞什么名堂,比大兄说的还麻烦。”
张昊气沮,又给她灌输些天体知识,想给她补补脑白金。
“肚子有些饿了。”
幺娘委婉拒绝,去水箱抓条小鱼挂绳钩上,丢下他去船尾钓鱼,这小子整天在她耳边嗡嗡些奇怪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好笨。
早饭后不久,船到老龙埠,张昊一行十多人上岸,酒鬼三驾船带队,回海门千户所等候。
船队不敢再往前走,路过惠州府地界时候,民间风传,闽广交界的潮州府出了个飞龙天子。
起初他以为是池琼花儿子称帝,上岸一打听,原来飞龙天子是他的一家子,叫张琏。
据说这个饶平县小库吏乃泥鳅精转世,不是池中之物,比水浒传里那位小押司宋江还牛叉。
这厮从自家池塘捞到一方玉玺,上刻飞龙传国之宝,于是在柏嵩关建皇城,封王拜相,去年攻占饶平、拓林等县,势不可挡。
张昊来大明有些年了,对这种事已经麻木,毕竟就算是后世,依旧有满遗皇族屹立,仙佛圣神转世,反正韭菜太多,不割白不割。
二日当空,邸报不载,胡建三司大佬显然擅长捂盖子,此乃神京报名利双收的良机,不过何时爆料,必须与老唐的清海行动配合。
大伙在杨阜岭临时驻扎,张昊爬上松树,能望见北陆的拓林澳,波连外海南澳岛。
此地与胡建漳州府接壤,乃广东三路海防之东路潮州门户。
欧舵坐在一块石头上卷烟丝,见他下树,点燃烟卷,在地上摆石子做地图,指点道:
“北湾是拓林大澳水寨,林国显主事,曾追随许栋经营双屿,后来被官兵攻破,又来此地立寨,据说许栋在倭国、满喇加也有地盘。
外海岛屿就叫南澳,许朝光老营在岛南后汐,许栋死后,周边水寨明面上仍依附老营,其实是怕官兵围剿,被逼抱团,面和心不和。
南澳岛绵延三百多里,又分三澳,青澳风涛险恶,难以泊舟,深澳内宽外险,番舶寇舟就停泊在此地,可容千艘,隆澳是往来门户。
属下和陈长海关系最好,他以前是巡海小哨,我贩米屡屡受他盘剥,慢慢成了朋友,他如今是许朝光心腹,想上岛,找他最好不过。”
张昊想起探花郎林士章,举着望远镜眺望南澳那边,问道:
“听说林家是漳浦大族,这个林国显与漳浦林家啥关系?”
欧舵抓挠大胡子说:
“一家子呗,当年月港十八行的会首林一阳是林国显堂兄,后来被那个自杀的提督朱纨通缉,听说逃去琉球国,混成了皇亲贵戚。”
神京报漳泉分社的调查报告上有载,林一阳是林探花族叔,琉球国王的老丈人之一,想不到巨寇林国显也是林探花族叔,不服不行。
广东潮州南澳有许氏海寇集团,胡建漳州月港有林氏海寇集团,内陆又冒出个山贼皇帝张泥鳅,这个闽粤交界之地,还真特么邪性。
当然了,这个邪果是朝廷内迁政策导致,就是将沿海民众向内地迁徙,来遏制海民与倭寇勾结串联,此举反而助推了海商家族崛起。
其实朝廷也知道,在沿海冲要地方增设州县,加强治理才是正途,奈何国库空虚,无力支付筑城建郭、修建府衙、官吏俸禄等费用。
于是沿海的管理真空,迅速被地方豪强和倭夷海贼占领,倭患愈烈,走私愈猛,甚至导致胡建籍进士,霸占了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榜。
贼做官、官做贼,古今常态,这不算啥,要命的是,郑和拉开了全球一体化序幕,官贼勾结异族,科学技术外流,注定要亡国灭种。
张昊心下黯然,接过幺娘递来的鱼干恶狠狠撕咬,将放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飞龙人主张琏造反称帝,即便没有官府捂盖子,这个泥鳅精也翻不起多大浪。
池大姐儿子许朝光貌似海贼王,其实无力服众,此人手中具体掌握多少人马,有待探查。
关键是海贸旺季,南澳海域竟然看不到一艘远洋大船,这不是一个世贸中心应有的样子。
老唐的主攻目标,是不是此地还有待商榷,看来真的要去南澳岛实地考察一番。
“浪里飘带队,继续观察,我去县城看看。”
张昊喝口水,跟着幺娘下山,二人一路向西,那边有村镇,先去打听一下再进城不迟。
夫唱妇随,他忍不住兴奋话多,被她甩了几记眼刀,只得闷头赶路。
这真不是旅游,来时路过静海所,傅千户说张泥鳅一直在攻城掠地,点子背撞上了可没无双开。
二人爬上一座山包,幺娘取望远镜观察村子,突然把他按在地上,指指村外那片竹林。
张昊举起望远镜,乖乖,村外路口竟然有人在打埋伏,竹林中、沟渠里,大约百十人。
村头很快出现一群官兵,人数有一个总旗,肩挑背扛,大包小包的,有人还拎着鸡鸭,中间簇拥的是个骑马将官,怀里搂个泪盈盈的妇人。
厮杀在瞬间发生,羽箭乱飞,官兵惊慌失措,眼见无路可逃,有人跳塘,有人跪下乞命。
那个将官滚鞍下马,上一秒把刀架在妇人脖子里,下一秒就扔刀给跪,叩头不迭。
那群杂乱服色的人把投降官兵绑了,抬上缴获,兴高采烈往村里去。
夫妻二人对对眼,幺娘冷笑道:
“狗咬狗,你想掺和?”
“我想把他们全部抓去香山搞基建,可惜手里没兵。”
张昊爬起来拍拍身上泥土,交战双方显然是熟人,义军也好、官兵也罢,实质都是地方豪强的工具。
二人改道去县城,路过一个镇子,行人寥寥,张昊拽住一个乡民询问情况。
原来那伙官兵是蓬州所乱兵,县城早被飞龙天子麾下林大都督攻破,如今没人管。
二人进城,没见到战乱的痕迹,街上做生意的不少,还有些小繁荣呢。
傍晚回到驻地,大伙商议一回,欧舵翌日联系上陈长海,一行人顺利登岛,在渔镇上静候。
等到快天黑,欧舵带个小喽啰过来相请,说陈头领已经在许公城备下酒席。
许公城是许栋当年在岛南后汐立的山寨,如今成了许朝光老巢,其山形如笔架,堡楼林立,星月下灯火密布,气势不凡。
陈长海在自家院子待客,闻报出厅相迎,有欧舵介绍,宾主相见甚欢。
张昊入厅就座,翘腿端茶称谢,吹吹浮叶道:
“陈当家的,听说许寨主不在?”
“澄海那边最近事多,澳长公务繁忙,赵公子有事对我讲是一样。”
陈长海坐在厅上官帽椅里,说话间捋了一把大胡子,神态颇有些自傲。
澳长是许朝光自封的头衔,张昊听欧舵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本地没人把许澳长当贼,而且代官府治理诸岛,可不就是公务在身么。
这位许澳长颇有些才华,在码头、水道设立关卡,首创按船发票抽税法,名曰买水,包你船货安全,大尖屿鱼老碗抽水就是致敬许澳长。
“陈大哥,小弟向来不爱拐弯抹角,上下川、濠镜澳,我都去瞧过,粤西沿海官府盯得有些紧,倭子和夷鬼的生意都不好做。
听闻许澳长在九闽名头响亮,欧大哥和你又是旧交,因此趁着旺季就过来了,说心里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有些失望。”
张昊放下茶碗,抖抖袍袖,从怀里掏出闪瞎人眼的金镶玉嵌七彩宝石烟盒。
“叮!”
一声金属撞击脆响,匣子机括弹开,取根香烟塞嘴里,烟匣里套有小暗格,拈根火柴夹指间,在高翘二郎腿的鲸皮靴子上划过。
“沙!”
一道焰火凭空生出,灿若烟花。
“吁——”
张昊口中喷出一股浓烟,矫若惊龙。
霎时间,厅上异香馥郁。
脸色原本有些不悦的陈长海此时已经痴呆,暗呼这是咩鬼玩意儿?真真是好气派!
欧舵掏出烟匣子,适时给陈长海递上一支,嘴上不忘吹嘘,说起专供皇家享用的香山云烟妙处,以及香烟在两京如何流行等诸般名堂。
张昊翘腿夹着香烟,轻弹烟灰,时不时笑眯眯插上一句,逼调直接拉满。
他并不抽烟,只是任其自燃,烟丝配料有龙涎香,属于外香型,装逼专用,火柴是他见小燕子采买诸般修仙道具,迸发出的灵感。
自来火需要磷,这玩意儿不好弄,不要紧,人身是宝库,人中白密封蒸干,能得到一些在暗夜里闪烁发光的妙物,他觍颜为之命名:我的光。
火柴不过是玩物,他没有将之发扬光大的念头,要造就造打火机,猛火油在大明不稀奇,憋足劲提炼一下,别说打火机,铁甲战舰也能输入动力,当然,这纯粹是他的白日梦。
幺娘发觉烟味不正常,闻起来感觉怪怪的,夺过他手里香烟丢到外面。
张昊含口茶漱漱嘴,香烟有毒,尤其外香型。
“这趟是探路,大家先交个朋友,日后就要常来常往,赵公子是琼州大族,海货不须提,御贡云烟也能弄来,诸般夷货应有尽有,陈兄弟,生意的事还得靠你帮忙啊。”
欧舵和陈长海吞云吐雾,聊得飞起,说话间悄咪咪挤眼。
陈长海会意,他那一份是跑不了的,瞅一眼手里香烟,他娘的贡品啊,这个姓赵的公子哥大有门道!当即呼喝手下速速传菜开宴。
酒宴宾主尽欢,陈长海答应明天一早就派人去澄海送信,盛情留客。
张昊欣然受邀,当夜便在寨中住下。
次日陈长海得了厚礼,张昊行动越发自由,除了主寨不能随便转,其余各处任他遛跶。
日升月落,又是一天过去,早饭后张昊和幺娘去蜡屿垂钓,顺便观察船只出入。
晌午头一个小喽啰找来,说澳长召见,二人拎上鱼篓钓竿,跟着喽啰去山寨聚义厅。
一路守卫林立,聚义厅高居山顶,朝向南海,牌匾镌刻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观海听涛。
进来大厅,好家伙,男女二十余,济济一堂,厅上坐个年轻人,面容依稀有池琼花的影子。
这位想必就是澳长许朝光,但见他一身儒衫,面如冠玉,恍若大家公子、文雅儒生,并无一丝强盗模样。
张昊此时已经理解了海贼王许栋,当初为何要把眼前这货当亲儿子培养,许栋死的不亏!
“许寨主让我好等!”
张昊两手抱拳高拱,又转身罗圈作揖,给左右交椅里的众头目见礼。
许朝光打量二人,一个女扮男装,大喇喇站着,一个赤脚短衣,嬉皮笑脸,腿上还沾着泥沙,看相貌、举止,绝非寻常人家子弟,笑道:
“听说赵兄弟在我这边玩得很开心,招待不周,还望多多海涵,你是贵客,请上坐。”
张昊介绍幺娘说:
“这位是在下姐姐,在座若是早年跟许公闯过海,想必听过催命刀的名头,那是我这位姐姐的亲兄长。”
众人齐刷刷望向幺娘,随即有人看向左手末座的那个妇人。
“你是幺娘?!”
那妇人惊讶的盯着幺娘打量。
幺娘面露狐疑,忽地醒悟道:
“林家姐姐?”
“真的是你!”
那妇人双手捏着交椅扶手,悲喜交加的激动模样。
“我就住在青澳那边,等你办完事咱们再聊。”
幺娘蹙眉点头,脸上不见半点喜色。
张昊稍微有些意外,随即释然,大明公司还是家族企业呢,何况武装海商集团,早年都是跟着老几位带头大哥混的,见到亲朋故旧很正常嘛。
“妙极,原来是自家人!”
许朝光春风满面,起身拉住张昊,为他介绍厅上诸位头目。
在座有五峰船主的侄子王汝贤,有许朝光的岳父、现任澄海县学教谕,还有平海大将军徐海的堂弟徐洪,末座那个妇人姓林,确切来说不是妇人,看发式,分明是个云英未嫁的老姑娘。
这些人多是积年老贼,张昊一一抱拳客套,大叔老伯叫得亲热,仰慕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家住在琼州高坡,沾了季风的光,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得从我家门前过,锅里不缺吃食,不过我爹嫌我不成器,把我赶出家门,逼我自谋生路,今日有幸见到许大哥,得识众位前辈,小子何其幸甚!”
张昊入座自吹自擂,按耐不住的兴奋,活脱脱一个得遇成名前辈的江湖小菜鸟。
陈长海上首一个家伙好奇问起香山贡品御烟,接着又有人笑眯眯问起南洋红毛鬼番货。
张昊应答自如,不时还蹦出秋豆麻袋之类的番邦鸟语,惹得大伙会心一笑。
厅上欢声笑语,气氛相当融洽,老贼们个个面目可亲,好像家人聚会一般。
张昊心里有数,这是一场盘道会,老贼们表面上一团和气,话语间都是绵里藏针,即便有幺娘这层关系摆着,他也不敢有丝毫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