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纪委专案组的办公室里，初春的阳光斜斜切进来，落在林晓摊开的“医保案整改回访表”上。纸页边缘被手指磨出毛边，最末行是清河县李大爷的签名，笔锋歪扭却用力，旁边批注着“现在开药不用堆半间屋，报销三天到账”——这是前阵子她跑遍滨海下辖县区，一户户核出来的结果。
林晓指尖捏着半块锦旗边角，是前作医保案收尾时，患者们凑钱送的“为民除害”横匾，红绸子被茶水溅过，留下圈浅褐色的印。她刚把回访表收进档案袋，桌上的举报专线突然响了，铃声尖锐，像猛地扎进这片刻的安稳里。
“喂？市纪委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颤，像怕被隔壁听见，“我是隆安县向阳里的……我们这小区漏雨快八个月了，找县政府跑了五六趟，没人管。还有我家对门李婶，糖尿病报销压了三个月，医保局说……说高县长让压的，你们管不管啊？”
林晓捏着听筒的手紧了紧，隆安——前作查医保案时，她去过那趟，印象里是个围着滨海转的小县，街头巷尾还贴着“招商兴县”的红横幅。她刚想追问具体地址，对方突然匆匆说“有人来了，我挂了”，忙音“嘟嘟”响起来，像没说完的委屈被硬生生掐断。
林晓盯着听筒发愣，抽屉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张桂兰发来的消息。张桂兰是前作医保案里认识的隆安社区志愿者，当时帮她挨家挨户找患者取证，围裙兜里总揣着本记满诉求的小本子。消息字打得急，错别字画了圈：“林组长，求你抽空来隆安看看吧！向阳里的王大爷，昨天因为屋顶漏雨摔了一跤，膝盖肿得跟馒头似的，我陪他去县政府找高县长，秘书拦着不让进，说‘县长忙着招商，没空管这些小事’……”
后面还附了张照片，像素糊，却能看清王大爷坐在自家门槛上，裤腿卷着，膝盖敷着块发黑的膏药，旁边一个小男孩抱着本泡得皱巴巴的课本，脸埋在王大爷胳膊肘里。林晓的心猛地沉了沉，她想起前作查医保案时，陈谨跟她说的话：“晓啊，贪腐的官要抓，可那些不贪不占、就把老百姓的事当‘小事’的‘躺官’，更伤人——他们磨的是民心。”
她起身往组长李达办公室走，档案袋夹在胳膊下，里面的回访表硌得肋下发疼。李达正对着电脑改材料，见她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医保案的回访都清完了？”
“清完了，”林晓把举报电话和张桂兰的消息说了，末了补充，“隆安的问题，跟医保案根子上一样——都是民生被轻慢。张桂兰在那边，能帮我对接群众，我想今天就去趟隆安。”
李达捏着笔杆顿了顿，眉头皱起来：“隆安的基层作风案不好查，‘拖而不办’这事儿，说轻了是‘按流程’，说重了要证据——你去了，别硬碰硬，先摸清楚情况。”他抬头看林晓，眼神里有叮嘱，“前作你敢冲，是因为有实打实地贪腐证据，这次对付‘躺官’，得贴地走，别让老百姓再受二次罪。”
林晓点头，走出办公室时，阳光已经偏西，透过走廊窗户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她回座位拿帆布包，里面还装着前作陈谨给她的《基层民生案实录》，扉页上写着“民生无小事，只在用心否”。她摸出手机给张桂兰回消息：“我今天就去隆安，你先别跟居民说，免得打草惊蛇。”
与此同时，隆安县向阳里的雨还没停。
王建国拄着拐杖站在自家屋中央，雨丝从屋顶破洞漏下来，滴在地上的铁盆里，“嗒嗒”响，像敲在人心上。他七十有二，背驼得厉害，拐杖是儿子前年从外地寄回来的，木头把儿被他的手磨得发亮。孙子小远抱着本语文课本，站在桌边，课本封面泡得软塌塌的，“一年级下册”几个字糊成了一团。
“爷爷，课本还能用来上课吗？”小远的声音怯生生的，他爸妈在外地打工，平时就跟爷爷过，这屋子漏雨，晚上祖孙俩得挤在唯一不漏的小房间里，课本只能放在饭桌上，还是没能躲过。
王建国伸手摸了摸孙子的头，手上的老茧蹭得小远脖子痒，却没笑。他想起昨天去县政府，秘书那句“小事”——在他们眼里，漏雨是小事，摔倒是小事，连孩子的课本泡了，也是小事。可对他这个住了三十年老房子的人来说，这是能砸了安稳日子的大事。
“能，爷爷明天给你粘好。”他嘴上应着，心里却发堵，拐杖头在湿地上戳了戳，留下个小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桂兰拎着把破伞走进来，伞沿滴着水，溅在她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大爷，别愣着了，把盆挪挪，别再漏到床底下。”张桂兰放下伞，伸手去扶王建国，她的手粗，掌心里全是老茧——帮居民修水管磨的，扫楼道蹭的，还有前阵子帮李婶拎药包勒的。“我刚给林组长发了消息，她说今天就来隆安，咱们再去趟县政府，就算见不着高县长，也得让他们给个准信。”
王建国摇摇头，声音哑：“去了有啥用？前六次不都白跑？”他从怀里摸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是去年八月县政府派人来查漏雨时，给的“承诺单”，上面写着“三个月内启动改造”，盖着隆安县住建局的红章。如今红章都快褪成粉色了，改造的影子也没见着。
张桂兰接过承诺单，指尖捏着纸边，纸被雨水泡过，发脆，一捏就皱。她想起前作林晓来隆安查医保案时，也是这样，拿着患者的报销单，跟医保局的人据理力争。那时候她就觉得，林晓是个能办事的人——不是那种说官话的干部，是真能蹲在小区台阶上，听老百姓把话说完的人。
“这次不一样，林组长来了，她能帮咱们。”张桂兰把承诺单折好，塞进围裙兜里，那里还揣着李婶的报销申请单，两张纸叠在一起，像揣着两户人家的指望。“走，大爷，咱们慢点走，就算为了小远，也得去——总不能让孩子天天抱着泡烂的课本过日子。”
王建国看着孙子，小远正用手抹课本上的水，越抹越花。他咬咬牙，拄着拐杖往门口挪，张桂兰赶紧扶着他的胳膊，两人踩着地上的水洼往外走。雨还是斜斜的，粘在人身上，发潮，像甩不掉的委屈。
巷口的墙面上，“招商兴县，实干为民”的红横幅被雨水淋得褪了色，“为民”两个字尤其模糊。张桂兰扶着王建国，慢慢走在横幅底下，她突然想起林晓前作跟她说的话：“桂兰姐，老百姓不怕难，就怕没人把他们的难当回事。”
而此刻，林晓正坐在往隆安去的大巴上，帆布包放在腿上，里面的举报电话录音、张桂兰的消息、前作的民生案实录，堆在一起，像沉甸甸的责任。车窗外的风景往后退，从滨海的高楼变成隆安的矮房，她摸出手机，给张桂兰发了条消息：“我到隆安汽车站了，你们在哪？我过去找你们。”
张桂兰刚扶着王建国走到县政府路口，看见消息，赶紧回：“我们在县政府门口的老槐树下，我穿碎花围裙，大爷拄着拐杖，你一眼就能看着。”
她抬头往路口望，远处一辆大巴慢慢靠站，林晓穿着件藏蓝外套，背着帆布包，正往这边走，身影越来越近。王建国也看见了，拄着拐杖的手颤了颤，突然觉得，这趟或许真的不一样了——不是因为终于有人来，是因为来的人，眼里装着老百姓的难。
雨还在下，可老槐树下的三个人，却像终于找到了能撑住心的那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