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纪委大楼的门厅冷得像个冰窖。陈谨站在公示栏前,目光久久停留在林晓的证件照上。照片里的她穿着白衬衫,笑容干净明亮,与记忆中那个在古县暴雨中撑着伞走访贫困户的年轻干部重叠在一起。
陈组长?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谨转身,看见林晓站在楼梯口。她瘦了,眼下的乌青在苍白的面色衬托下格外明显,曾经利落的马尾变成了规整的发髻,一丝不乱地束在脑后。
林书记。陈谨刻意用了官称,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
林晓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能笑出来:老师,您还是叫我小林吧。
这句让陈谨心头一涩。他注意到林晓的手指在不停地摩挲着文件袋的边缘,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
带你老师去会议室。林晓对身旁的工作人员吩咐道,语气恢复了纪委书记的威严。
会议室在三楼东侧,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墙上挂着清正廉洁的书法横幅,落款是林晓的名字。陈谨记得,这是她在古县提拔时,老书记亲手所赠。
澄江的纪检工作很有特色。陈谨翻开林晓递来的汇报材料,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闲聊,特别是民生监督这一块。
林晓坐在他对面,脊背挺得笔直:我们延续了您在古县的经验,建立了村级监督站...
她的汇报流利得像背诵课文,每一个数据都精准无误。陈谨静静听着,目光却渐渐沉了下去——整整二十分钟的汇报,她对矿场污染只字未提。
听说县里有个矿场,群众反映比较强烈?陈谨状似随意地打断。
林晓的指尖微微一顿: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县里正在推动产业转型,需要时间。
时间?陈谨放下手中的笔,老百姓的呼吸能等吗?孩子们的健康能等吗?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的嗡鸣声在空气中震颤。林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老师,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澄江的情况比古县复杂得多。
陈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想起古县案时,有个镇干部也用情况复杂当借口,被林晓当场怼了回去:再复杂能有老百姓的生活复杂?
带我去你办公室看看吧。陈谨站起身,看看你这儿的工作环境。
林晓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这边请。
纪委书记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房间宽敞整洁,书架上摆满了政策文件,唯独不见当年那本被翻得起毛的《民生监督手册》。陈谨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停在墙角的一个书柜上。
书柜的颜色与墙面几乎融为一体,但仔细观察,能发现边缘处有细微的色差。更让陈谨在意的是,书柜前的地毯上有两道浅浅的压痕,像是经常被推开又合上。
还在坚持记工作笔记吗?陈谨突然问。
林晓正在倒茶的手微微一顿:偶尔记。
古县案时你那个蓝皮笔记本,陈谨缓缓走到书柜前,记得你说要传给以后的徒弟。
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书柜边缘,指尖触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那个本子...林晓的声音有些发干,收起来了。
陈谨的指尖轻轻用力。书柜纹丝不动,但他确信这不是普通的装饰。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这后面另有乾坤。
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太好?陈谨突然转换话题。
林晓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老师怎么知道?
猜的。陈谨注视着她的眼睛,你看起来太累了。
这时,孙阳敲门进来:陈组长,省里的视频会议。
陈谨点头,转向林晓:我先去开会。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林晓应得很快,快得有些不自然。
离开办公室时,陈谨状似无意地碰掉了桌上一份文件。弯腰去捡时,他的指尖擦过书柜底部,沾上一层薄灰——除了柜门位置,其他地方都积着灰尘。这个书柜,确实经常被移动。
晚饭安排在一家私房菜馆。包厢里很安静,只有筷碟碰撞的细微声响。
还记得古县那家面馆吗?陈谨给林晓夹了一筷子菜,老板总给你多加个荷包蛋。
林晓的手顿了顿:记得。去年拆迁,现在应该不在了。
东西会消失,味道会留在记忆里。陈谨注视着她,就像初心。
林晓放下筷子:老师,您到底想说什么?
说一个我教过的徒弟。陈谨的声音很轻,她曾经说过,要做一盏灯,照亮最黑暗的角落。
林晓的嘴唇开始发抖。她伸手去端茶杯,茶水在杯中漾起细碎的波纹。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看了眼来电显示,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接个电话。她快步走出包厢。
陈谨走到窗边,看见林晓站在院子的角落里,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她对着手机不停地说着什么,偶尔激动地挥手,最后颓然垂下肩膀。
这个电话打了整整二十分钟。当林晓回到包厢时,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矿场的事,她的声音干涩,我会妥善处理。
陈谨没有追问。他知道,有些防线一旦突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当晚,孙阳带着设备悄悄进入纪委大楼。监控画面显示,晚上十一点,林晓独自回到办公室。她在书柜前站了很久,最后轻轻推开——那果然是一道暗门。
密室很小,只有一个保险柜和一张椅子。林晓从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又在保险柜前犹豫良久,最终放进去一块男士手表。
表盘上的刻字放大。陈谨对着耳麦说。
画面逐渐清晰。表盘背面刻着一行小字:给晓晓的毕业礼物。落款是。
陈谨想起林晓说过,她父亲是个老纪检,这块表是他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后来在办案途中遭遇车祸去世。
她为什么把父亲送的表锁进保险柜?孙阳不解。
陈谨没有回答。他看着监控里林晓通红的眼眶,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也许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把最初的信仰锁起来,免得它在现实的泥沼中沾满污秽。
深夜的招待所里,陈谨反复看着监控录像。林晓在密室里待了半个小时,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在与什么作别。
陈组,孙阳推门进来,查到那块表的记录了。上周,林晓把它从银行保险箱取了出来。
陈谨走到窗前。夜色中的澄江县城灯火阑珊,远处矿山的灯光像野兽的眼睛,明明灭灭。
准备一下,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重,明天我要再看看,那间密室里到底藏着什么。
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个未尽的疑问,在黑暗中反复叩问。